母亲嫁到我们家的时候,我奶奶好像已经病死了,爷爷是个残障人士,耳朵有点背,必须贴着他耳朵大声喊才能听得清楚,所以爷爷基本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闻也闻不了),他的工作就是放牛,挖沟(给村里田地疏通一下沟渠),爱好就是喝点小酒,吃面疙瘩,喝糖精茶(茶里面放几颗糖精,特别甜的那种),这就是爷爷的全部生活,其他的事真没见他干过,也没见他关心过。
爸爸五兄弟,他是老大,和那个年代穷苦人家的老大一样,早早就承担了家庭的重任,忍辱负重,就像村里的老牛,不管天气多热,吭哧吭哧的一遍一遍的犁地,不曾有过一句怨言。经常听他说,小时候家里没有吃的,就要走一天路去一选房老表家,老表其实也好不了多少,只是那里有一片藕湖,“自己去挖吧,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回去”,把就这样,一到没吃的就过去挑一扁担回来,走好几十里地,直到后来我去那老表家玩,还是会被他们调侃“怎么,又没吃的了?来我们这弄吃的?”老爸成年后就去城里当了工人,学厨师,好歹有了编制,国企员工,当家做主人。
老二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面子,出手大方,好像很吃得开,后来跟这一个选房亲戚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搞工程,能挣点钱,每年过年回来村里到处走动,拜年送礼,给我们这些小孩买一大堆烟花爆竹,似乎所有人都喜欢,所有人都夸他,“二老板”的名号远近闻名。
老三是五兄弟中唯一爱读书追求真理的人,七八十年代在农村都能上到高中,这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稀有,听老爸说,那时老三没钱交学费,竟然自己找过来找我爸要钱,可见老三确实是真心爱读书的,一般农村孩子早就放飞自我了,干点啥不好,读书能当饭吃?我对三叔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后来高考没考上大学,自己跑去参军了,上了军校,他留下几个大木头箱子放在老屋的横梁上,这些就成为我觊觎的对象,撬了箱子发现里面全是小人书,带图画的那种武打故事,现在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故事,我只是发现原来读书也可以很有意思。
老四那时还是个叛逆少年,跟谁都能干架,村里狠人几乎都干过架,跟他二哥也干,而且是见血的那种,具体画面我就不说了,非常惊悚,四叔以前跟我聊天,说他最痛恨别人说他“有娘生无娘教”,谁说他就跟谁干架,在村里那是混世魔王,鬼见愁,按照一般人的看法,老四这样的人,今后的出路不是进监狱就是在进监狱的路上。
老五最小,听说我奶奶死的时候他还没断奶,我妈嫁过去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按我妈的话说,老五最可怜,没人管,也不爱读书,无一技之长,无工作,无钱,这些跟老四一样,三无人员,但是老五还有个特点:无想法。老四还知道别人挤兑他他要跟人干架,老五完全没想法,我只记得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特别是冬天,闻着稻草的清香能睡一天(床铺是稻草垫的,枕头里面灌的是稻子)。
家里唯一的房子是一个三玕(用我们那的话说就是中间一个客厅,两边各有两个卧室,),房子是土坯做的,就是你拿一根筷子就能捅一个洞出来,屋顶是黑色瓦片,下雨时屋里头得保持注意力,哪里漏水就去哪里接水,不然床弄湿了就麻烦了。
我想我妈刚嫁过来的时候肯定是懵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极品人家?那时候农村没有离婚退婚这一说,只能往前看了,房子肯定是没法再住人,就想办法,谁谁家不是有房子空着吗,跟人好好说说,先借住一段,就这样我妈的婚房算是解决了,其实借住的那家也不是正经的房子,好像是酒窖还是搞什么发酵农作物的,我和妹妹就出生在那个屋子里,我现在还能隐约的想起那股子怪味。老爸刚结婚就回到外地单位上班了,留下我妈和这一大家子问题人员,田地庄稼得打理,老老小小一屋子男人要吃饭。
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先得解决住房问题,老住人家家里不行,光邻居那白眼翻的就能把你气死,老屋那土房子怕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建房子得提上日程,老爹每个月回来一次,工资全部上交,算是有点积蓄,人工费问题不大,地也是现成的,就是缺砖头,那年头物资奇缺,砖头不好弄,自己建了个土窑自己挑泥巴烧砖头,这个时候家里男丁多的优势就明显了,兄弟几个挑土,搬砖头,总算把房子框架搭起来了,但二层还没有门没有窗户,慢慢撺,就跟现在diy摩托车一样,今天有点钱了,做个门,明天又有点钱了,再搞一批玻璃,自己割好,用钉子把玻璃别在木头窗户上面,老大和老二各建了一套两层的两居室,紧挨着,后面是通的,就是可以从后面到达各自的房子里去,我也终于可以不闻那化学气味了,兄弟五个也算是有了新的基地。
接下来是吃饭问题,实事求是的说,农村人是不怕吃不饱饭的,因为有田有地,问题是那时候年轻人都流行出去打工挣钱,没人瞧得起种地这个事,所以我基本上没见过我爸他们兄弟几个种地,老爸在农忙时节会回来帮下忙,主要是春天播种,秋天收稻子,这是大活,得很多人一起抢着干才能不耽误时间,其他四兄弟基本上我没见他们下过田地,二老板有一次回家,让他去地里割些韭菜回来,结果他割了好几斤小葱回来,气的我爷爷直骂人,要知道当时小葱可是能卖到五毛钱一斤的。兄弟几个虽然不种地,但饭却不能不吃,而且田地也不能荒着,不然会被村里人唾沫星子淹死,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我妈身上,种菜她内行,农村常吃菜茄子,白菜,豆子什么的基本都种,每个季节种的菜都不一样,按她的说法,种菜是小活,她一个人都能包了,虽然常年吃不到肉,但米饭和蔬菜那是肯定不缺的,并且随时可以去菜地里摘。夏天种的菜长的快,自己吃不完还经常挑出去卖钱,我经常晚上写完作业帮她系豇豆,豇豆摆整齐了,拿根草绳捆起来,一捆能卖几毛钱,早上天不亮她就挑着菜去镇上,回来还非常高兴的跟我说,真好,还没走到村口铁路就有菜贩子收,省得我还要挑担子走老远。
就这样,早上出去卖菜,给我们做早餐,然后去田地里忙活,下午是快乐时光,可以打打麻将,尽管她不识字,但麻将学的快打的精,打到四五点我放学回家她还完,我就肚子咕咕叫了,喊她做饭也不理我,我总是自己动手,去鸡窝捡鸡蛋自己炒饭,有时鸡还没来得及生蛋就不要鸡蛋了,自己弄着吃点,所以现在我炒饭的水平都很高,闺女还最爱吃,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日子如果总是这般顺利也挺好,但是我最怕两件事,一是家里有人生病,因为我爸兄弟几个平时都在外地工作,我爷爷两次中风,一次被牛踩伤,我还有一次大病紧急送医院,当时都是我妈一个人在家,我至今仍然记得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真是难为她了,一个农村妇女,遇到这种情况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通讯也不发达,通知我爸回来得通过电报,好在还比较顺利,几次意外情况在村里人帮助下没出问题。
另一件事就是吵架,妈妈的性格算是外柔内刚,顺毛驴,遇到事情不会轻易妥协,跟邻里吵架是家常便饭。对门的新房子因为大门朝北开,不吉利,也不知道基于什么原理,就弄个镜子挂在大门正中,说可以辟邪,这镜子正好对着我家大门,我妈不愿意了,这算什么,照妖镜吗?去交涉,人家人丁兴旺家里人多,哪会听你孤儿寡母的,结果就是吵架,吵了多次,后来把村干部都喊来了。还有一次因为田里水沟放水的事跟另外一个邻居闹上了,那邻居在我家东面,瘦高瘦高的在家里说一不二,老婆孩子惹到他就得挨罚,就这么一个厉害角色我妈都不怕,记得在田垄上,邻居威胁说,你再怎样就别怪我动手,我妈妈当然两手握着铁锹,回应到:你动我一下子试试,我兄弟几个回来不收拾你。那样子威风凛凛,简直不要太帅,那邻居见状也不敢继续,只得灰溜溜的走了。每次吵架,“兄弟几个”都是我妈的底气,但每年过年兄弟几个回家,大年初一拜年,兄弟几个第一个去拜年的都是这些个邻居,没心没肺的跟人称兄道弟乐呵乐呵的样子,我也是无语了。
可能从小没有男人在家,我小时候比较胆小敏感自卑,每次妈妈跟邻居吵架我只会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但现在想来,她也没法妥协,那样只会让欺负她的人变本加厉,直到后来慢慢长大,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我也遇到很多困难,但每次都能坚持下去,我自己也有点惊叹,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在农村玩泥巴的孩子,智商天赋一般般,竟然能上大学,要知道村里跟我同龄的孩子基本上没几个上高中的,不是去工地搬砖就是开麻木(一种三轮摩托车,能癫的屁股麻木)。我想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也是受母亲性格影响:坚韧,经得起折腾,不轻易放弃。
时间慢慢的过去,兄弟几个也到了该娶媳妇的时候,就我们这个家庭,家徒四壁,奶奶不在了,爷爷残疾不管事还要人照顾吃喝生活,真没几个人看得上的,大哥大嫂就得管这事,老爸常年在外,具体的事还是落到妈妈身上了。
老二问题不大,至少看起来有钱,口碑爆棚,人也爽快有魅力,娶了隔壁村吴姑娘,也就是我二婶。二婶他们村在我们孩子中传的非常厉害,吴家村人打架彪悍,远近闻名,那时候流行械斗,吴家村是绝对的狠角色,我们小孩子放假到处跑着玩,基本不敢去吴家村造次,甚至听说哪条狗是吴家村的都心存畏惧。二婶身材高大,嗓门也大,看起来比我妈厉害多了,这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果然是吴家村出来的。我一直不敢跟二婶大声说话,就怕她发飙。二婶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估计从小都被哥哥们关照,来了我家后,心态上估计有点居高临下,跟我二叔经常吵架,谁叫我二叔常年不在家,人家不满意也是正常的,你多哄哄就行了,可是前面说了,我二叔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尤其受不了二婶在很多人年前闹情绪,每年过年吃年饭,二婶都会闹情绪不上桌,我们一家人每年都有固定项目:怎么哄二婶来吃年饭。二叔要面子,非但不哄,还说狠话,两人就这样经常一个春节都不对付。后来两人始终吵架还是离婚了,我想离婚的原因不仅仅是性格问题,还跟二婶对我爷爷的态度有关系,爷爷每天要吃饭还喝点小酒,我们一家后来去了我爸的城市,爷爷有一段时间是跟这二婶生活,二婶脾气不好,经常把爷爷训得掉眼泪,一生气祖宗十八代都骂了,这在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可容忍的,你可以骂我,但你这样对我老爹那绝对不可原谅的,何况二叔这么爱面子的人。
老三高中毕业就去了部队,西部边陲,后来上了军校,此后基本上没回过几次家,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能有机会为国效力,家里以他为傲,总算出了一个像样的人才,光荣军属的牌子年年挂在大门上,尤其是老爸,凡事家里有大事,都把老三摆出来,有一年不知道谁弄了一张报纸回村,报纸上有老三在部队的报到,好像是当了部队什么股长,还配了老三的照片,这下子家里都沾光,到处传看这个报纸。过了很多年,老三中午说要回来了,还带了女朋友,这下子家里高兴坏了,那得好好准备啊,不能让人家女方瞧不起,我妈把他自己住的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给他们住,三婶这次来我们家我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对什么事都好奇,过年我们要去池塘抓鱼,她看的津津有味,就是吃不习惯,我们天天基本上以素菜和鱼为主,她北方人,要吃肉,我妈一狠心,一天杀一只鸡,就这样,养的鸡都杀光了,她说没关系,留下一只老母鸡就行,开春了它会自己孵蛋,幸运的老母鸡。又很多年以后,三婶又回来过一次,没什么事干就让我带着她钓鱼,她嫌鱼和蚯蚓黏糊糊的有点心理障碍,每次钓上来都让我去给他把鱼从钩上解下来,再换上蚯蚓,这对我这个农村孩子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她只享受把鱼从水里提起来那个瞬间的惊喜。
前面几个年纪大一些,基本上能靠自己解决问题,后面老四老五就麻烦点。
老四前面说了,问题少年,怎么让他走正道是第一要务,后来送出去当了兵,几年过后退役回来了,整个人都改头换面焕然一新,逢人就问好,客客气气,走路带风,身材挺拔,待人接物天天把“谢谢”挂嘴上,要知道我们那的方言是没有“谢谢”这个词的,这让所有人都震惊了,不得不惊叹于军队思想政治工作的强大,是怎样把一个顽劣少年改造成共产主义接班人的。退伍回来得找媳妇,我妈找到了她妹夫:你们本家不是有个姑娘挺合适的吗?放心吧,我们家老四当兵回来,一表人才,他二哥是大老板,三哥是部队当官的,错不了……就这样,我四婶决定会一会,听说一眼就相中了。
老五的问题最大,无工作,无技术,无文化,无想法,还爱睡懒觉,我妈经常跟他说再不勤快点今后就跟村里那谁谁(几个大龄光棍)一样。但是老五确实提不起劲,谁说也不管用,小时候还能用棍子抽,都长大了就真没辙了,跟着二哥三哥干了一阵子,好像也没干成什么,只能够自己吃饭,娶老婆?不存在的。老五的婚事我妈操心最多,因为确实条件不好,人长得又不帅,到处寻摸,终于打听到隔壁的隔壁村有一位蔡姑娘有点意思,迈开腿“噔噔噔”跑过去一通游说:老五性格好(实际是没想法),他二哥是大老板,三哥是部队当官的,又是老调重弹。人家也不傻一打听,好像是真的,他二哥有钱,是大老板(二叔爱面子花钱大方这时候起作用了),后来还真谈成了,我不清楚是怎么谈成的,反正听我妈说这事她腿都快跑断了。
我出生的时候村里人都戏称老六,当真是男丁兴旺,老六更不让我妈省心,小时候听说最爱哭,身体像有感应器一样,只能抱着睡觉,一放床上就哭,并且一哭一晚上,天生悲悯。老六最大的爱好就是上树抓鱼,逗狗,跟人瞎扯瞎聊,印象中我在学校受伤过两次都是被我妈背回来的,反正上天入地无所不干,再高的树我都敢爬,再深的水我都敢游,算命的说我十二岁前不能玩水,但是我夏天几乎天天泡在池塘里。有一次发高烧,鼻子静脉破裂,血流的堵塞气管,这感觉跟游泳时溺水一样,感觉自己会死,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哭的那么无助,村里人七手八脚的把我弄到医院,命总算保住了,听说流血过多,全身只剩六克血浆还是什么。我唯一愿意且能做出贡献的就是放牛,每个月每家都会轮着放牛,这也是我唯一喜欢干的正事,因为可以骑牛玩,我至今仍然记得早晨我去牛棚牵牛出来的时候,老牛踩着牛粪,牛粪从它的前脚脚趾缝里挤出来的情形,后来我们迁户口迁到我爸工作的地方,可能确实是看着我继续再这么下去就真的要废了。
后来条件慢慢变好,老四老五跟着几个哥哥干,逢年过节回到村里老家聚一聚,几个叔叔的亲戚加狐朋狗友过来拜年,少不了吃吃喝喝,我老爸本来就是厨师,做事麻利,我妈也准备好了吃的,经常是一天来几拨人,每来一拨,爸妈就进厨房,乒乒乓乓一会儿就捣鼓出一桌子菜,朋友们吃完一抹嘴巴就是一通称赞,哥哥嫂子真不错,然后留下一片杯盘狼藉,有的还喝醉了得睡一晚上……,每次妈妈总是无奈的笑笑,“个杂子的”,类似于武汉话“个斑马的”,算是小小的抱怨,毕竟收拾一桌子饭菜也不容易,心里有点小抱怨到我感觉她还是开心的,因为看来兄弟几个都融入社会,有些朋友,没人被人瞧不起。
再后来,爷爷去世,我们全家也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兄弟几个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就少了,妈妈经常念叨几个叔叔,家长里短的,我总是静静的听着,时而安慰安慰,二叔不用你操心,两个儿子在身边,其他几个也可以,有儿有女的……
妈妈这辈子似乎也没干什么大事,勤勤恳恳照顾家庭,把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粘合在一起,不放弃每个人,勤劳,坚韧,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永远乐观向上,在艰难的生活中给每个人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