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黑夜交替值守这个世界,它们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让有的人漫不经心,有的人喜笑颜开,有的人撕心裂肺。然而,有时候黑白交界的灰色地带,会将所有情绪湮没在迷茫混沌的时空中,不知所踪。
01
桃树下的甲虫一动不动了。文文用手指头轻轻戳了一下黢黑的甲虫鞘翘,扭头问秦川道:“爸爸你看,我的甲虫今天为什么一动不动了?难道大白天也睡觉啦?”
秦川低头一看,那甲虫背壳已经失去光泽,身体侧翻,已经毫无生息。犹豫片刻后,他摇摇头,直接告诉四岁的儿子:“文文,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会变老,会死去。甲虫也一样。他们的灵魂离开了身体,身体则会慢慢腐烂,直至消失。”文文慢慢地低下头,甲虫不再是往日熟悉的样子了,今天不能一起玩耍。
“文文,我们把甲虫埋在它最喜欢的桃花树下,它以后可以回来看看它的家。”秦川努力使自己的语调柔和,但是沮丧的现实却不得不逐渐地让年幼的儿子独立面对。
“爸爸,那妈妈的灵魂离开了,也会经常回咱们的家看看么?”孩子期盼的眼神让秦川不忍拒绝,粗糙的大手摸摸儿子的头,说道:“对啊,这棵桃树不就是妈妈亲手栽下的吗?每年桃树开花结果,每年你也在长高长大,她看到会很开心的。你虽然看不到她,但她会永远陪着你,她可以出现在你周围的空气中,在阳光和雨水中,甚至在桃子的味道里,你可能听不到她说话,但她能听到你心里的声音。”
秦川望着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绿叶的桃树,想起了那个像桃花一样已经凋谢的美丽善良的女子。丁雪和文文绕着树嘻嘻哈哈捉迷藏的笑闹,两人抢着洒水壶给花浇水的争执,妈妈扫落叶伴着儿子拖着铲子满园子“咔啦咔啦”溜达,似乎都还在空气中回荡。然而这一切温馨的画面都在上一个夏天戛然而止。
丁雪,这个用温暖与爱标记的名字,和秦川一道登记在他们的结婚证上,成为老天给秦川最珍贵的礼物;也成了他最痛的伤口。
秦川摇摇头,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文文,走,爸爸今天带你出去玩,顺便拜访几个朋友。”
02
秦川微眯着眼,贪婪地看向窗外滑梯上玩耍的儿子,上眼帘用力把上午的日光隔挡在瞳孔之外,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止某些东西被时间带走。
福利院工作人员边收拾资料边说:“嗯嗯,孩子看起来很有礼貌,也很招人喜欢。我想,我们福利院为您推荐的这几个备选领养家庭一定很容易接纳他的,您可以好好选择一下。”
秦川闻言收回目光,认真审视面前的文件,缓慢地在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谢谢!医生说我剩下的时间不足三个月了,我会争取尽快把这些事情安排好,我离开后的诸多手续就拜托诸位了。”
秦川牵着文文离开儿童福利院,粗糙的厚茧磨砺着柔嫰的小手,儿子仍旧兴奋地边走边蹦。“爸爸,我们现在去游乐园玩吗?我们可以玩一整天吗?可以去吃披萨吗?”
秦川微微感到心酸,对别的小孩子来说这都是很寻常的活动,对文文来说却是难得的庆典。他一把举起儿子,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走吧!今天可以满足你三个愿望!你可要想好了再说,好好珍惜机会呀!”
“噢噢噢!太好啦!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游乐园,出发!”文文开心地踢动小腿,扶着爸爸的头部的小手下意识地抚过他右眼角狰狞的疤痕。秦川冷硬的面部轮廓立即柔和起来,声音里都带着笑:“好嘞!请飞行员坐好扶稳,飞机马上起飞!呜—”
欢快的笑声被奔跑的身影留在身后,似有色彩,似有形体,在白哗哗的阳光下明丽地舞动。
03
文文小嘴一张一翕,发出轻微的鼾声,秦川轻轻地把被子给他整理好,关灯,靠坐在儿子床头。长期昼伏夜出的生活习惯,光线暗淡的环境,更容易让他的面部肌肉放松,瞳孔迅速地调节好大小,屋里的家具摆设清清楚楚。
秦川凝目在一座水晶奖杯上,儿子当宝贝一样把它放在最醒目的位置。“优秀人民警察”的刻字在夜里看不清,但是深深地印在秦川的脑子里。这座奖杯来之不易,现在又搭进去两条人命,就更具有特殊意义了。
秦川睡意全无,眼前放电影一样闪过当卧底的那些光景。警队学习时刻苦训练,选拔特别行动组的各种考核,卧底与贩毒分子同吃同住艰难周旋,初次立功获奖后的暗自欣喜,犯罪分子清查内奸时的风声鹤唳,如履薄冰般继续一次次完成任务,直到被盯上,连累了丁雪,也让自己跌入陷阱……
那些暗夜中的生活,有使命有光荣有激情,也有焦虑、无助和惶恐。秦川只能随时用冷硬残酷的外表武装自己,内心却渴望早日擒获贼首,将他们一网打尽之后生活回归正轨。也是从那时起,秦川开始把甲虫当做宠物饲养。
黢黑的甲虫,是在恐龙时代之前就有的一种昆虫。据说那时的甲虫个体长约3~4米,至于它们为什么变小至今也仍是一个谜。秦川坚信,甲虫这样的改变,是为了蛰伏,为了适应环境,为了能够活下来,才发生这样的进化。
这样的甲虫,秦川越看越觉得像行走在灰色地带的自己。前翅已经变成坚硬黢黑的鞘翅,失去飞行的功能,把能飞的后翅覆盖隐藏起来,自我保护。成天像害虫一样生活,趴在柳树桃树上,还要吃桃子这些水果。明知道在阳光下不受欢迎,容易被捕捉,却始终抗拒不了光的诱惑,在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轮回中反复地挣扎纠结。
04
夜晚,在树上绑一盏很亮的灯,过一会儿就有甲虫飞到灯旁边,然后就可以捉住它。甲虫的趋光性,往往很容易让它跌落陷阱。
秦川回想起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的那次行动。
盘山公路像一条巨蟒,一辆通体黑色的中型客车由北向南疾驰。车被改装过的,表面上是运输热带水果,实际上此行目的是纯度较高的“鹰涧的三九”。 这次不大不小的交易,选在西南部荒僻的村落进行。本来一切照计划按部就班推进,却毁在一个急于立功的新警察手里。毒贩察觉行动暴露,再次怀疑有内鬼,警方不得已提前发动抓捕,现场一片混乱,各有死伤。
秦川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同伙遗弃在案发现场,右眼角留下狰狞的伤口,警方发现的所有证据都不利于自己。现在回想整个调查取证和结案过程都是一场噩梦,最终还是在领导和同事的全力斡旋下才得以脱罪,也顺势脱离了卧底生活,回到了阳光下。
在另一个城市,一家三口开启了新的幸福生活,小院里栽种丁雪喜爱的桃树,在树下饲养秦川和文文喜欢的甲虫,在屋檐下的躺椅上抱着儿子讲故事。阳光那么明亮和暖,那些灰暗阴冷的回忆越来越远,一切似乎都过去了。
转折发生在半年之后。秦川开车外出,在家门口不远处与一辆突然从巷口出现电瓶车擦刮,附近几辆结伴而行的电瓶车小年轻们帮腔时情绪特别激动,上手推搡秦川的混乱中有人以利器刮伤,警察赶到时,秦川惊觉自己被针扎伤,但线索太少,只能暂时立案,等待后续调查。
秦川预感,安静的日子快要结束了。该找一下当年卧底的单线联络领导了。
05
当日晚上8点,地铁到站的车门刚刚开启,4号车厢里传来轻微的骚动和几声抱怨的斥责声,紧跟着就看见三个面色苍白的染发年轻男人横冲直撞穿过拥挤的人群下车,向地铁出口快速奔去。
车厢里的乘客们对此见惯不惊,麻木的表情取代了白天上班时的标准微笑,或者半眯着疲倦的两眼养神,或者抱着手机狂刷朋友圈与小视频,只等自己目的地到达,好结束一天的通勤带来的劳累。
“咿咿呀呀—”突然出现的幼儿哭声终于吸引了疲惫同车人的注意,年轻的母亲不停地拍哄着怀里的孩子,还不忘向丁雪道谢:“真是谢谢你啦!刚才那一波推搡拥挤太可怕了,要不是你护着我,帮我挡着那几个小青年,我都快抱不住孩子啦。”
丁雪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擦拭着右前臂皮肤突然出现的血痕,好似利器划得整整齐齐的伤口,又好似针扎样疼痛。她感觉自己的表情过于丰富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努力咧开嘴角笑:“没关系没关系,先哄宝宝吧,这趟车实在是太挤了,没地儿坐不说,空气也不好,宝宝遭罪了。”正说着客气话呢,年轻的母亲又叫了一声:“哎呀!我的宝宝!宝宝的小腿怎么出血啦?”只见孩子嫩白的小腿皮肤上,赫然一道明显的血痕,还在继续往外冒血珠;而这伤痕和丁雪胳膊上的破口恰好是同一高度。
“怎么回事,这些社会青年真是变态,应该报警!”“就是!应该报告车上乘警!”围观的众人七嘴八舌,当然议论之后还是到站下车,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丁雪和年轻的母亲一起向乘警登记报案之后,也没太放在心上,觉得这事儿就是运气不好,八成也不会有什么后续了。
06
可悲的是,有些当时看似无足轻重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后,就累积成压垮生活的重负。
秦川和丁雪小两口先后发现自己被染上了新型毒品与艾滋病毒。领导和同事们想尽办法提供帮助,他们也经历了戒毒中心和多种抗病毒治疗的烦乱过程,只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有幸活下来,陪伴文文长大。
上一个夏天,丁雪走了;再有不到三个月,秦川也要走了。
面对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加虚弱的身体,秦川放弃了与命运对抗。当人力确实无法挽回,那就不必再费尽心思去徒劳地挣扎。
秦川现在只想尽可能多陪伴儿子。他陪他看书识字,讲故事踢球,给文文洗澡理发,开卡丁车,打秋千,吃冰淇淋,吃棉花糖,让文文每一天都乐呵呵地度过;每次都等儿子睡着后自己才偷偷吃药。
每当看着别人可以陪着孩子长大,秦川也非常烦恼,到底该怎样告诉儿子,丁雪妈妈离开了,黑甲虫离开了,他也和他们一样将要离去呢?
07
阳光明媚的早上,秦川感觉自己恢复了一点力气,继续带着文文拜访福利院推荐的领养家庭。
前天拜访的那对夫妇经济状况很好,谈吐温文儒雅,家里还养了一只金毛大狗,儿子很喜欢女主人和狗狗,各方面条件似乎都很适合,但是告别的时候,男主人向秦川保证说:“你放心吧,文文很好,我们一定会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一视同仁地给他们最好的条件。”秦川听完才发现这家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有点不安,担心文文以后会受到区别对待。
昨天拜访的第二对夫妇没有自己的孩子。文文一进门就被沙发上的绒毛泰迪熊吸引了,男主人把绒毛熊递给了孩子,三个大人沟通了很多关于孩子成长的理念,相谈甚欢。告别的时候,文文还抱着泰迪熊,女主人给男主人使个眼色,暗示他把绒毛熊要回来。秦川发现这一幕,心有点凉了。
今天要去的是一个单身母亲家庭。女人18岁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因为一直不孕离婚独居,经济并不宽裕,但是笑容很温暖。交谈中,秦川觉得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孩子,文文也喜欢她。可就在告别的时候,文文突然问了女人一个问题:“您什么时候会死呢?”
08
秦川乏力地仰靠在躺椅上,看着儿子骑着三轮车在自家庭院里兜圈子。桃树下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了新的黑甲虫,它们带着下一代在这里安家落户,看到黑甲虫正带领自己的宝宝爬上爬下地觅食,秦川慢慢地把自己的奖杯,一家三口的两张照片和几封写给儿子的信装进了留给文文的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