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棉花

棉花地里有太多故事。

我们雇了很多人来摘棉花,其中包括小衫的媳妇和丈母娘。

小衫媳妇丰满高大,在夏天的棉田里热得只穿个灰色的秋衣,里面空空如也,两只乳房摇摇欲坠,被横在中间的包带子分割成楚河汉界,更显得招摇。

前后的坏小子们不住地互递眼色。

然而她作为话题的风暴中心,很快就失去了焦点,因为她妈妈来了。

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地边摘边向前,她妈妈也偶然插几句嘴,逗得一圈人哈哈大笑。

太阳越来越毒,黄豆大的汗珠噼噼啪啪地摔在泥地上,她妈妈猛然直起了腰:“我热!”一把拽掉了仅存的秋衣,干瘪的上身一览无余。

她大惊,继而是愤怒带着窘迫,冲过去在妈妈背上拍了响亮的两巴掌,给她套上。

妈妈不明白做错了什么,深陷的一双眼睛仰望着她,无辜又惶恐,继而吧嗒吧嗒掉下泪来。

她也跟着哭了,抱住妈妈不住地颤抖。

妈妈在口里跟着弟弟生活了许多年,又是下地又是照顾全家,井井有条。

可是忽然有一天性情大变,发狂似的离家出走,两天之后找回来,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弟弟在弟媳的煽风点火之下,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她心疼妈妈,咬牙把她接到了新疆。

老太太时清醒时糊涂。

她快要从地里收工回来了,这个佝偻的小小人儿就早早站在路口望眼欲穿。

不等她的摩托车停稳,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跟女儿说她和了面,还扫了地,捡来的几个破瓶子被她牢牢抱在怀里,神情怯懦。

比她嘴更快的是街坊邻居。

“看好你家老太太啊,别再翻墙来偷我家菜了。”

“地里的苞米还不熟呢,熟了给你送点,别净让老太太给糟蹋了。”

“今天的馍你也别蒸了,她用刷碗水和的。还用洗衣服的水洒地,根本劝不住。”

……

地里也来过洋气的拾花工,剪着洋气的短发,涂着红色的指甲油,挑了妈妈新买给大家的花被罩,睡在麦秸杆打块后堆成的大通铺上。

她们说睡在里面害怕,害怕外面瞎逛的狗,害怕房子里有老鼠或者黄鼠狼。我和姐姐自告奋勇陪她们住大通铺,来证明安全性。

睡前胖婶给我俩送来了俩鸡蛋,我们就趴在铺上剥开吃。

红指甲姐姐说,你们没吃饱吗?从包里掏出四块夹心饼干给我们。

我啃了几口,放在床头。

姐姐也啃了几口,放在床头。

第二天醒来又要吃,姐姐拉住我不说话,叫我细看。

我们俩的饼干都被啃过了,细细的牙印,不知道是谁干的。

姐姐在我耳边悄悄说:“有老鼠,昨天就在咱俩中间啃饼干,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你还打呼呢。”

我和姐姐白天几乎出不了啥活,但天天起个大早,就为着地头的懒汉瓜。

太阳刚擦个地平线的边,火红火红的,被掩映在树丛野草中。

早晨还很凉,我和姐姐趟着冰凉的露水去地头找懒汉瓜。

懒汉瓜不同于普通的大圆西瓜,它瘦而长,瓜瓤极红,镶嵌着稀稀落落的几个黑瓜子。因为长于戈壁滩,饥一顿饱一顿浇不到水,又贫瘠,所以根扎得很深,也练就了一身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本领。

即使被人工种植,它仍然保有这种品质,好几个月不浇水它也能靠天吃饭活下来,因此叫“懒汉瓜”。

也正是因为鲜有水源,这瓜极甜,像是平常的西瓜又撒了好几把糖,却也一点都不腻。我们也不顾早晨的寒气,就地摔来一顿大嚼,满脸满手都是鲜红黏腻的汁水。张着五指跑回家洗脸洗手,从来也没闹过肚子。

更小的时候给三姨家摘棉花,坐在牛车上缓慢晃到地里,太阳也就跳出地平线了。

我和表姐总要被比较棉花公斤数,她有冲劲,而我更有耐力,常常难分伯仲。

我最不爱趟棉花地里的露水,还没走出小半截呢,裤子鞋子就全湿了,得暖一上午才干,晚上回家脱了鞋一看,脚都泡白了。

坐在牛车上的时候,我就希望能走得更慢一点,最好到地里已经是小半上午了,露水全干。

背后隆隆的声音传来,是三姨夫开着拖拉机来了,众人纷纷跳上拖拉机,呼啸而去,包括我的竞争对手表姐。

我不知是迟钝还是不情愿,仍然稳坐在牛车上。三姨问我:“怎么不坐四轮呢?不爱坐吗?”

我拙于言词,闷声不答。旁边的玉米地咯噔咯噔地缓缓后退,小水渠上反着的光也朝后退,而路上的任何一个活物都比我们挪动得快,不管是震天响的自行车,还是小红马上的哈萨克男孩。

我有点懊恼没有坐四轮车,这样就比表姐慢了好些,可是另一面又希望我们的驴车再慢点。

我面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想象自己已经是个大学生了,只需要在暑假寒假回到棉花地,其他更重要的时间并不属于这里。

我们到地里的时候,表姐正弯腰趴在一株玉米杆上捣鼓什么,三姨看了好一阵,大声问她:“你在那研究什么呢?”

“这里面有个大青虫!三姨!”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天表姐比我少摘了十几公斤,她因为比我要到半个多小时,有点轻敌了。而我也为那晚到的半个小时卯足了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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