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应该我们都知道。
想来也是有道理,浴室,浴室,一个水龙头出水,一个屋室遮羞,如此简单,洗澡而已。所以,这里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原始的纯粹与简单。爬满皱纹满是裂痕的白色墙壁,隐隐约约斑驳着黄色的污垢。年久失修的蓬蓬头滋滋啦啦往外喷水,发出时有时无的咿咿呀呀汽笛般的鸣叫。
一座浴室,两间屋子,一个大门,两排长柜。家徒四壁,蓬荜生灰。
这就是我的大学校园的浴室,这是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魂牵梦绕的象牙塔里巍然屹立一蹶不振倒地不起的浴室。
这哪里像一个浴室,这根本不是个浴室。
这应该是广场舞大妈疲累了一天之后欢聚一堂然后喝茶聊天磕瓜子,依然欢脱依然动情依然不忘记舞动婀娜的身姿的地方。(想要坐野没的地方给你坐,就不如跳舞吧)
这样的一个地方,重构了一个个活脱脱的女大学生,颠覆她们的三观,摧毁她们的想象,让她们在貌美如花的年纪,用最新潮的思想和最时尚的装束冲泡着这座浴室的苍老与破旧,用她们嫩白的双腿使劲地摇晃,幻想着自己坐在情郎摇着的小船上,荡涤着那一池又一池混浊而不清澈的洗澡水。
我不是那貌美如花的女大学生,我是一个平静的讲述人。我有幸躲在墙角,听着那弥漫着热气与凉意的屋子里倾盆而下的琮琮水声,观看这一具具鲜活的艳丽的或窈窕或臃肿的胴体。在这一场盛世的洗澡水中,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只是在这样的浴室洗澡,享受着把别人看光光的同时,还要承担着被别人看光光的风险。愉悦又不安,快乐又痛苦,这就是大众洗浴,让人,爱不能爱,恨又恨不起来。
你要问我洗过澡煤。
四年了,我它嘛能不洗吗!
生命里的那些不将就,在遇到了挑逗你的蛔虫时,只能低下头颅,放下骄傲,乖乖认怂。
那条通往浴室的路,我走得那么心慌,那么忐忑,那么不踏实。我慌张地赶路,带着帽子,低着头,趿拉着二十块钱买来的陈冠希同款人字拖。我不敢看迎面走来的人群,我不敢听耳边呼呼的风声,那仿佛是在嘲笑我的懦弱,那是天上的星星在私语,哇,他要去洗澡啦!我生怕从后面冒出来一个熟人,拍着我的肩:“好巧阿,洗澡吗,一起啊?”
四年了,不仅是这条路,通往食堂的路,去往图书馆的路,奔向操场的路,好像所有所有的路,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慢慢走过来的。每条路上,都有我小心翼翼中下的心事,都藏着我偷笑和发呆时的影子。我跟路边的石子儿说话,跟树上的鸟窝说话,跟天津的妖风说话。
我来到了浴室,跟自己说话。
我只顾自己洗澡,小心地站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天地,哪里还敢再往别处看。又同时害怕别处的人往我这边看。紧闭双眼,默不吭声,双手胡乱地抓扯头发,脚趾头不安分地跳动。洗一次澡,就像做一场惊悚的不能喘息的梦,偏偏不能惊醒,非要做完了,流得一身冷汗,吓得唇齿发白,才能蓬头垢面地走出来,长长地吐一口气。
蓬头兮,垢面兮。长叹兮,掩涕兮。
只是慢慢的,渐渐的,我从一个人端着盆踩着点儿奔向浴室,变成了和小伙伴们一起,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我们踩着冬天的积雪,趟过夏天的河,轧着秋天咯吱作响的落叶,载着青春里迷茫的烦恼,挥着手,唱着歌,一路蹦跳着,向浴室,向无数个闪亮的前方,渡过去,渡过去。
在那里,我们将卸下衣物,放下手里的一切,接受从头顶倾泻而下的混浊而圣洁的水,洗刷灵魂,冲撞思想,让忙活了一整天的躯体,享受最畅快的呼吸。
真的是很意外呢,从何时起,洗澡这个词,从单独行动,变成了集体出游。从我一个人孤单的朝圣,变成了一群人伟大的歌颂。从最初穿着衣服畏畏缩缩躲到墙角里一颗一颗地解扣子,到如今一进屋就麻溜儿地脱到一只不剩,拎起家伙就屁颠屁颠往里冲。从青涩害羞,到成熟不要脸,浴室的水,一点一滴,洗去我莫可名状的羞赧和不值一文的自尊,把我的心锻造得像头顶盘根错节铿锵有力的水管那样,坚硬又挺拔。
终于,我可以在洗到一半的时候,鼓起勇气,睁开眼睛,肆无忌惮地看这个世界。垂到地面的长发,被水敲打得滑溜溜的身体,在朦胧的雾气里弥散开来的甜甜的笑。五颜六色的浴花,浴花擦出的雪白的泡沫,洗发水飘来的馥郁的香,还有每天的趣事见闻。
所有的一切美丽和动人,齐刷刷地冲进我的眼里,闯入我的心里,翻腾着,汹涌着,咕嘟咕嘟冒着泡,像是煮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故事。一个故事,一个人,而这个人,就赤裸裸地站在我眼前。满浴室的故事,满眼的人,洗一次澡,就是读了无数个故事。
我不是流氓,也不是色狼,请不要误会。更多的时候,我是在读自己。就像我似乎永远无法融入身边的朋友,把酒言欢,夜夜笙歌之后,我依然是一个人寂寞地行走。
我摸摸自己脑后跟的头发,又长长了。捏捏腰上的肉,好像更软了点。双手抱着鼓起的肚子,可以模拟出一只西瓜的形状来。此刻的我是怎样的自己,心中想着的是哪些往昔,今天的心情是悲伤还是欢喜,洗发水,沐浴露要用几滴。再闭上眼睛,听巨大的冲水的声音,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一个我,在一片无涯的空白中,奔跑,驻足,欢愉,叹息,长长久久地,呼吸。
所以,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破败也好,奢华也罢,我想我是不会变了。我喜欢女生浴室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