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北往,有沧水无穷,遐接天际,其形浩渺,烟波生灭。中时有鱼飞龙舞,仙音缭绕。传其间有怪鱼,人身而鱼尾,貌美而音纯,能泣泪成珠,织绞浣纱……”
只见堂下一孩童暗藏了本怪志杂谈于桌下,伴着学子芊芊高颂,正读得神游物外,念去八方。对于桌上的圣贤典籍,却是置若罔闻。
观其模样,神往心驰,那还能闻得夫子堂上教悔?却未可知 此际他正心下暗想“嘿嘿~来日方长嘛,各中文章千篇一律,都说举一反三,只要避过夫子耳目,研习何种经典皆可嘛。正所谓学不可以矣……”
且按下堂间孩童巧曲经典,乱引文章。此时堂上的夫子,却正巧行至那小童桌前,又正巧发现那小童“不思进取”,又正巧手里捏有三寸花边尺。正所谓赶好不如赶巧,不肖想便可知道,接下来此子怕是有一顿戒尺要吃。
且暂时略过小童淘气不提,却说此处乃名桃园村,因其桃林遍野,浑然一园,故而得名。此地,东西山黛相顾,南北清水交连,离市甚远,生活采买,诸多不便。因此便走了不少青壮劳力,村里只剩七八户人家,打个转面就能走访串门,却当真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一村小地,原本也没有学堂,孩童都牧牛放羊,待其弱冠成礼,便托人寻觅人家遂成室业。只是前些月忽然来了个矍铄老人,观其年岁,莫约耄耋初至。素冠若羽,白发飘飘。自称什么“寻父子”。却又奇哉了一众憨直的田间汉子,暗想:“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只是为何还要盖上头来,顶着这样奇怪的帽子?姓名可是终身大事,瞧他鹤发仙颜,不想却是如此轻率。”那洵夫子自然不知田间汉儿如此想法,若然怕是要哭笑两难。
却说那洵夫子见得此地风光秀丽,孩提懵懂,难闻教化。遂想留于此间,教习典籍。把这想法向乡邻一说,两相权权,众田间汉儿自然是无不赞首,一拍即合。于是便合伙在村东头唯一的那棵大槐树下,建成了“三味草堂”。初闻自家孩子还可以有书读,自然是乐坏了一众憨直的乡亲,于是各家各户也都鼎力相助,这也让三味草堂在不过短短半月内,便比预期更早建好了。
这三味草堂虽然用草堂冠名,实是夫子自谦。却非茅草简单搭造,甚至连草也用不多,唯有几块沉铺引路的石板边才有稀疏几株。初要建堂时,因用料问题却也急了那洵夫子一阵,好在石料虽然不足,但山间木料尤其多,随用随伐。于是便把原本的基石做了引路用,一块块石板间隔有序,遥相呼应,分作人字,一路往槐树下,一路往内堂行。当然此处是没有外堂的,若要勉力为之,便只好取这天方地圆,权当外堂使用。再说全用木料倒也搭成了房屋两间,大的作讲习用,小的作起居用。
想那洵夫子也真是一位雅人,在那坐东的大槐树下添了石桌石凳,又在旁种了斑竹一丛,时鼓琴瑟,时按洞箫。想来于律吕宫商一道,也深有造诣。因其时常抚琴,引得山间百鸟,道旁走兽,留恋逗足。此等神仙手段,却是惊异一众邻里乡亲。因此我们的“寻父子”,便又得了个“寻老仙人”雅号。
遥想那是在一天黄昏时,孩童都放学回家帮衬家务去了,洵夫子正卷握了本黄皮经书,长身立于那株槐树下,时而扫落花瓣,时而细揣诗文。正怡然自乐,突兀听见那牛家汉子日作归来远远高呼:“寻老仙家,我家二牛没给您捣乱吧?” 初闻此等怪异称呼却让洵夫子那时不时独立抚须的身型差点站立不住。
但见那牛家汉子短褂露出两只精壮臂膀,肩头上还扛了把带泥铁锄。一番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有“名号不雅”一嫌,又是一阵莞尔。于是洵夫子便折了道旁小木,就着沙地龙飞凤舞写了“洵、夫、子”三个大字,好费一番教导解释,这才让其明白,非是自己名号不雅,是那憨直汉子误会了。
这般因果听下来,却叫那牛家汉子麦色脸颊一阵发红,忙作歉意道:“原来如此,还是有文化地好啊……我那孩儿还要麻烦您老了,不能让他以后像我这样只字不识。”说到此处那憨直汉子已是眼圈三红。
这倒让洵夫子看的心戚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教书育人乃是我分内之事。”
那牛家汉子闻得此言感谢之意已溢于言表,又道:“那就添让夫子费心了,那二牛若敢不听您的话,您只管抽打,他自幼皮紧,不松他两下不知道厉害。”
闲话一阵,日头早近西山了。那牛家汉子见得暮色将至,明月欲起,便起身告辞去了。称言下回猎了野味,定要给夫子顺几只来。
正是:
锄禾田间日暮斜,无心燕子无心蝶。
道逢仙人零星夜,言在花间月影别。
却还说三味草堂初成后,孩童们初闻世事,具都来此处争个新鲜。又因洵夫子不收取费用,所以村子里自然是提携山珍,筐罗特产,能来的都来了。虽然只有五个孩童,但是仍然忙的不可开交。
若是要问忙活些什么,这众看官却情有不知了,首先这些孩童名讳便是一道难题。山间的孩子大多只有乳名,诸如“大狗、二牛,丫蛋”此类,皆有父母希望孩子健康成长,长命百岁的厚望于其间。
话虽如此,但如果课堂上呼出,多有不雅。比如“兀有大狗可以晓知其焉?”或者“才知二牛奄有此才思敏捷哉。”自诩风雅的洵夫子这却是呼不出的。于是洵夫子便让前来填名报表的父老先给自家孩子冠正姓名。只是这看似简单的事,却难倒了祖辈佃农的一众乡亲,只见堂下三个汉子两个妇人伴着一众孩童,熙攘成团,半天没憋出一字来。没办法,最后一众乡亲连声请求下,这冠名之事却还是落在了洵夫子一人之身。
于是我们洵夫子便于堂前那长方木桌边正襟端坐,想要问明各家心意,也好取得让众邻里心欢意足的名字。却不防一个垂髫小童顽皮,乘着洵夫子端襟理鬓这个空当儿,便冲将上来把放于桌边的三寸木尺夺走了,兀自喊着:“二牛,看我宝剑”便朝另一个小童扑身过去,那二牛显然要比他大几岁,见他手持木尺,也不硬拼。闪过身形便道:“你打不着,嘿嘿~”只见二人你追我赶,扭扭打打,眨眼间便去得堂外了。
对于孩童来讲,却是常事,但这却气坏了堂下一布衣妇人。观其身着,虽布缕有粗,但裁剪合度,缝纫有宜,可见其女红功底扎实。乌丝笄鬟,步履轻盈,年岁莫约三十。只见她急声道:“夫子见谅,我那孩儿顽劣,待会儿回家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洵夫子本就没恼,听闻此言只将胡须捋了捋,开颜笑道:“无妨无妨,这孩子天真烂漫,活波可爱,却未知其名唤若何?”
妇人接过话茬,福身道:“却叫夫子见笑,想那孩儿年幼,因此我们当家暂时未冠名讳,只有姓氏先随下来,喊作邢。又因其出生那年满闰,薄雪初飞,是有益农事的一年,为纪念此年,所以平日里呼来喝去,只肖喊一声阿年。”
洵夫子闻言点头道:“如此我便擅作主张,既然霁雪而降,又是满闰而生,不如就叫忘年如何?既有旺年之意,又有清高之合。正是山深不知数,空谷易忘年”
妇人闻言点头道:“多谢夫子冠名美意,此孩子想是有福,能承夫子赐名,邢氏于此代他先行谢过了”说罢又福了福身,想是担心孩童顽劣闹出事端,便离了堂案寻声去了。
此时那牛家汉子想是等得久了,见得空当儿便钻。想是近朱者赤,往日与洵夫子多番交谈,此际竟先抱了书生礼,才笑道:“我家二牛夫子也是见过的,不怕夫子笑话,那孩子不仅姓氏随了我,连身状也随了我,小小年纪却憨实有力,经常能帮我分些田间园艮的轻重活儿。只是我是个庄稼人,取名咬字的事儿,端不在行,我也无甚要求,只想让其健康长大,平平安安,所以此番还叫夫子费心。”
洵夫子闻言莞尔,又扶正了胡须才道:“哈哈,牛当家莫急,我观你那孩子筋腱蛮实,身强有力,当能长命百岁无疑。”说到此处便稍一沉吟接着道:“此孩子既有身好,当需文皎,如此便叫做牛文皎,当家以为如何?”
牛家汉子哪能多作它想,闻言忙点头道:“甚好甚好,如此我便转头益农事了,”末了又有样学样还作了礼,复道:“多番叨扰,这便告辞了”
洵夫子见得其壮实乌黑的手臂作礼,忙笑道:“无需多礼,当家有忙只管去,我此番便不远送了”说罢便目送那牛家汉子出了堂案,这才接着问堂下三人取名要宜。
只见堂下另一布衣妇人和汉子相继起身,原来他们足下儿童乃是一对胞胎兄弟,大的叫大狗,小的叫二狗,问起姓氏来,才知原是姓王。
于是洵夫子取了文武二字,又捻来靖康之意,分别取作王文靖,王武康,望其兄弟二人能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领了姓名,夫妇二人又是一阵好谢,还将山间野菇,寻常苋菜好说歹说要塞给洵夫子,一番推辞不下,也只好收在一旁。
见得洵夫子收下,那夫妇二人才道:“山野之味,不成敬意,只因市集甚远,难备什么红节礼物,倒教夫子嫌弃。”
洵夫子闻言忙道:“哪能心有嫌隙,只是贤契伉俪这厢太多礼了,我这老头子却是无功受禄耶。”
言罢又是一阵家常,好容易才送走了那夫妇二人,终于才轮到堂下那汉子,此时此刻那汉子端是坐不住了,忙立身相问,又经几番商榷,这才定下个名来。原是因他家孩子体弱,又是女孩,自从进了三味草堂便老老实实呆在父亲脚下,看样子是有些怕生,模样倒是干净婉清,眉目秀丽,便依着姓氏,唤作清梅。
送走了这李家汉子,才知这厢忙作下来,此时已有霞彩满院了,又整理了时不时翻墙入院的槐花瓣,这才兴叹:
花间芸蝶正旖旎,清水鸳鸯戏鲆鲵。
好教槐花开三月,总催燕子啄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