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单位比较偏僻,从家出来需要换乘两次公交车,再走一段河滩公路,才能到达。下了公交车,穆茹拉着蝶儿穿过一道长长的窄巷。这是那些年父亲每天踩着单车上下班的必经之路。这条巷子窄得只容得下两个人擦肩而过,两边高墙耸立,即使太阳高照,阳光也只能打在对面墙壁的上方,嗖嗖的冷风卷起残雪,刮到脸上,整个巷子阴森可怖。
穆茹想起以前母亲总是让大弟弟和自己一起在巷口等加班晚归的父亲,当时觉得母亲过于神经紧张,现在想来不无道理。这样的巷子白天都吓人,别说晚上了,若真的对面来个歹人打劫,还真的无处可逃。穆茹想得有点害怕,抱起蝶儿,匆匆穿过那条深巷。
出了巷口,远远就看到更远处被残雪覆盖着延绵起伏的荒山丘了。父亲的单位就在山丘脚下。那里是一大片平坦的河滩地,空旷无际。或许是戈壁风大,吹散了一场又一场的冬雪,地面上成片的沙石没有被积雪覆盖住,都裸露着,保持了本来的面目,苍凉、荒芜。两根巨大的水泥柱在广阔的河滩地上撑起了似有似无的大门造型。竖式的标牌上,几个灰底黑字昭示着这是一家国营汽车运输公司的大门。沿着大门两侧,延展出去的铁栅栏稀疏散乱,越往远也就越没有什么完整的边界区分了,好像这一大片的荒凉属于他们也行,不属于他们也行。想想也是,谁会来和人争抢荒芜、衰败和孤寂呢。
大门里面,零落着数座办公楼,还有大礼堂、车库、仓库。一排平房后面竖着一根高耸粗壮的烟囱,冒出滚滚的黑烟,弥漫了那片天空。那一定是单位的锅炉房。在北方,经营再不好的单位,冬天都要保证二十四小时烧锅炉供暖的。否则,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里“断暖”,那就不光是保不住领导的乌纱帽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穆茹拉着蝶儿的小手一路走向这个父亲为之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工作单位,进入全院落里最体面的那座三四层高的办公大楼,上了两层楼,找到了财务科。事先大弟穆晨已经告诉穆茹要找财务科一位管事的女科长,姓孙,她认识父亲,也熟悉母亲。
穆茹进了财务科的门。一间蛮大的办公室里,有五六张办公台。办公台后全是清一色的女人。女人们正叽叽喳喳,家长理短地打发着清闲无聊的上班时间。穆茹小心翼翼地询问靠近门口那张台的年轻姑娘哪位是孙科长。年轻姑娘转身指了指最后那张台,拉高了些声调说:“孙科长,有人找你。”
这一声出去,办公室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财务女们都望向拖着孩子的穆茹。“让她过来吧。”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从最后面靠墙的办公桌后面抬起头,伸长脖子,向门口张望过来,发出了允诺的应答。
穆茹拉扯着蝶儿向里走去。平时活泼大方的蝶儿不知为何扭捏着不肯走,穆茹强扯着她,自己也有些胆怯,慢慢穿过办公桌间的通道。尽管就几步路,穆茹还是敏感地觉得办公桌后面财务女们有意无意乜斜过来的眼神里,多少是有些厌烦的。她们大概十有八九知道,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人肯定是来要钱的,是来找麻烦的。也许她们觉得穆茹来的不是时候,她们正在兴头上的“八卦”因为穆茹的到来被打断了,扫了她们的兴。总之女人间的感觉总是微妙的,不那么让人舒服的。
穆茹浑身不自在地来到了孙科长面前,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孙科长瞅了一眼穆茹,扯过一张椅子对穆茹说:“坐下说话吧,怪不容易的,大冬天的,还得自己带着这么小的孩子来为爸爸要医疗费。”穆茹心里热了一下,搂着蝶儿坐下来,觉得孙科长心底还是有同情的,只是感觉这话里又似乎有话。
“小穆啊,你家的情况我还是了解些的。上次你弟弟来,我们贾经理专门嘱咐我,按照单位最高的住院医疗费划了张支票给医院了。贾经理还是很念旧的,他说他是你爸一手培养起来的,不能亏待你爸。但是,你今天来,提出再让单位出医疗费,说实话,我们真的拿不出啊。你刚才和我说你了解公费医疗的规定,应该怎样怎样。说实话,我比你更清楚政策规定。我们并不是不想执行公费医疗这个政策,只是现在单位经营不好,利润薄,效益差,我们现在困难到不知去哪里筹集下个月职工的工资钱呢,基本的办公都可能维持不下去了。这个家难当啊。你想想这么大个单位,近千号人,别说其他,就像你爸这样的危重病人,在职的、退休的,现在就有十来个呢。那个老王,肺癌晚期,第九次化疗了,花了十多万了,家属也是天天来要钱。如果你们家属都来找单位让单位出医疗费,我们这些正常上班的人都别发工资,都拿去给退休职工付医疗费也不够啊。所以现在公司规定,不管是谁,只要下了病危通知书,单位只能最高支付一万元,后续的医疗费不再管了。不是贾经理交待,你父亲拿不了最高档次的。小穆,不是我说你,你们得知足呢。”孙科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为难和纠结,一点都不比家里有个危重病人的穆茹轻松。
穆茹听了孙科长的表白,居然深深同情起她,自责起自己来了。她说得也在理啊,从整个公司的角度来说,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嘛。孙科长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我知道你是大学生,又嫁了个好人家,还去了广州工作,都说那边经济发达,工资应该很高吧?你们家自己还是要多想想办法,爸爸可是自己的。”。孙科长语重心长,但话里更有话了。穆茹听得脸发烫,头冒汗,感觉自己真是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啊,自己不愿意出钱救自己的父亲,怎么还好意思跑来问单位要钱呢。
孙科长说完,随后提高了嗓门喊到:“王姐,小娟,你们过来看看,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老穆家的姑娘和外孙女呢。大姑娘时那个美啊,现在还是这么俊俏呢。她妈,就是退休那个李秀兰,天天逢人就说这个女儿长得好,嫁得好,工作则好,还调到广州去了呢。”
听孙科长一吆喝,一帮女人都围了上来。“哟,原来你就是老穆家的女儿啊,孩子都这么大了。全公司都知道你这个女儿有出息啊。从小学习成绩就好,人长得漂亮,又嫁得好。现在谁不想方设法调走啊,就是没这个命呢。”
“就是呀,我们就没这好命呀,只能呆在这里要死不活地熬日子。听说你们那里的工资是我们的好几倍呢,是真的吗?”
“小穆啊,听说广州有个白马服装批发城的,就在火车站附近,里面的衣服又时髦又便宜,是真的吗?你的衣服是在那里买的吗?怎么看着好像也很一般呢。”
“我老公去过广州,说广东女人丑得要命,也不会打扮,个个都像黄脸婆,是这样吗?你可要好好保养自己啊,你看你脸色好像也泛黄啊,女人,一年一个样子。”
“你爸病重,你一个人带孩子回来啊,老公没陪你一起回来吗?也不带来给大家看看你的金龟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