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C城机场,下午六点十五分,一个带着近视变色镜的中年男人,推着大大的行李箱从机场到达厅的通道里走出来。接机的人群里,一个穿着黑色真丝长裙,挎着黄金色闪亮金属链条小包的女人快步迎上去,“启林!”
“敏芝!”男人回应着,顺手揽过女人纤细的腰肢,女人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伸手要接过他的行李箱,男人拒绝了。“飞机还算准时,坐了十几个小时,累了吧?那边的生意怎么样?”女人带着崇拜的眼神,一脸柔情,关切地问。
“没事儿,睡一晚好了。那边还不错,找了一个稳当的当地人作店长,我跟了两个月,客流量基本上稳定了。”男人不冷不热地说。
“那就好,隔着五洋四海,跑到那么远开连锁超市,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中国这么大还不够你折腾?”女人娇嗔地瞅了他一眼。
“生意上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
女人不再作声,两个人走出机场大厅,乘坐直梯径直下到地下停车厂,早有一辆宝马商务车在近处等候。是公司的老张司机,男人和老张打过招呼,为女人拉开车门,自己也上了车。老张恭敬地把大行李箱放到车后备箱,转身坐到驾驶位置,启动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
出了机场,车子直接驶向C城高速。车窗外,色彩炫目的晚霞映衬着黄昏的天空,多了一份神秘和空旷。车在C城的暮色中快速奔驰着。男人倚靠后座上,神情难掩疲惫。过了一会儿,他转向女人,问:“对了,晓雅最近怎么样?”
“还好,就是不大出门,情绪总有些低落。你回来正好,好好和女儿沟通一下。”
“我在飞机上就在想,下个月胡银文一家也回国,到时候,我们两家一起聚一下吧,都是老熟人,又是好久不见,也让晓雅放松一下,她最近是不是又考试了?”
女人心想,出国半年多,在国外也难得给女儿通电话,如果知道他的女儿在去年研一的时候就闹着要休学,他不知道该多生气和失望吧。这样的事情,还是早告诉他比较好。她说:“好啊,就是不知道晓雅她愿意不,前段时间她们研究生同学想聚个餐,给她打了很多次电话,她都没去。还有,我正想和你说件事呢,晓雅说她不想再读下去了。问了校方,也可以先办一年休学,等情绪稳定了再回去上课也可以。”“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得要休学?”男人有些不悦。
“你知道,晓雅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毕竟从小带到大,和亲生的也没有什么两样了。最近不知为什么,晓雅情绪低落,做什么都没有兴致,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让她的同学来家里聚会,陪她去书店看书,买些绿植在园子里种,但是都没有太好的效果。上周我带晓雅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医生说晓雅有抑郁的症状,还开了两瓶抗抑郁的药物。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正好你回来,好好劝劝她吧。”
杜启林带着疲惫陷入了沉思,车子驶向逐渐黑暗下来的天幕里。
城效一处高档住宅,一栋带院子的二层小别墅,是他们的家。二楼泛出柔和的黄色灯光,二十岁出头的晓雅正伏在桌上写日记。娟秀的字随着笔尖的滑动一个个跳跃在纸面上,不过内容似乎不那么让人开心。“这世界如此阴暗,让人周身发冷。连太阳都射着冰冷的光,又何况这夜晚的星星,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人留恋。”晓雅在日记中写下了今天的最后一句话。她慢慢地站起身,用手指理了理滑到面颊的长发,镜子里,是张豪无生气,却有一种异样美的脸庞,黑黑的、大大的眼睛浸满了深深的哀愁。
曾经,她笑,镜子里的晓雅也会跟着笑;她皱眉,镜子里的晓雅也会皱眉,就像她忠实的影子。可现在,她望着镜子里的晓雅,却感觉那个晓雅也在埋怨她,怪她不能从遥远的记忆中走出来,怪她总是自怨自艾,总是很多负能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时好好的,就会莫名地哭起来。经常觉得自己活得没有价值,连累了很多身边的人。
有时,她会觉得周围的人都无法理解她。而她,似乎也很难把自己的所有情绪都表达出来,她觉得自己虽然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却饱尝着异常孤单的痛苦,从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她。她像溺水的人,不停地在水里扑腾,发出求救的信号,但周围的人都看不懂她,还以为她在快乐地戏水,她拼了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却发现周围什么都没有,连最用力的哭喊都是徒劳,她还能怎么办呢?
晓雅看看时间,知道敏芝和父亲快回来了,她漠然地下了楼。顺着楼梯台阶,走到楼下客厅。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那蓝色的海面在夜晚中也闪着幽幽的光,让她心里一颤。
楼下,李嫂早已经准备了一桌子家人爱吃的菜,晓雅坐在沙发上,等着父亲和母亲回来。李嫂今年五十多岁,人很勤快,是敏芝的远房亲戚,在晓雅家帮忙,已经快5年了。门铃响起,李嫂赶紧去开门,晓雅从沙发上站起来,没像每次父亲回来一样热情,而只是向着门口走出两步,看到父亲,她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杜启林看到女儿如此无精打采,不禁有些心疼,还没有坐下来休息,就从随身的皮箱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女式背包,递给晓雅,说:“给你的,晓雅。”晓雅接过包,看也没看,就放在了一边。
一家人安静地吃过晚饭,晓雅就上楼了。启林和敏芝在客厅聊家里的事情。楼上有三间卧室,她一间,父母一间,还有另外一间客房。家里在加拿大有超市的生意,父母亲聚少离多,晓雅是早已习惯的。
晓雅回到房间里,倒头睡下。凌晨1点,她在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她起身,走到梳妆镜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忽然有种时光的错觉,外面很黑,身边很静,让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疼痛倒是让她找到一些存在感。
她恍惚地光着脚走到楼下客厅,客厅里安静极了,只亮着一盏小夜灯。李嫂住在一楼的卧房,要在平时,她从楼上下来,李嫂总是能听到,会关切地问她需要什么。最近张罗着给老家的儿子办婚事,可能也累了,睡熟了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晓雅就着小夜灯的光,找到医用柜,那里面放着一些常用的医用物品,还有一瓶“阿米替林”,那是上次她去看精神科,精神科大夫给她开的药,说是可以增加她神经细胞的突触间隙递质的浓度,因此可以使她的情绪提高,对她的食欲不振、头痛等症状也能有所改善。大夫说一般用药后7~10日可产生明显疗效。叮嘱她如果吃完一个月没有效果,再去找他。
真是可笑,她想,一种药吃了一个月还不见效,还要再去换其它药物,拿她的身体做试验吗?她只吃了两周,没有一点效果。瓶里还有一大半的药片。她平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把药片放在手心里,放在灯光下仔细地观赏着,药片表面光洁,发着温暖的光。数了数,一共70片。她小心地用手指分成了七堆,每隔5分钟,她吃下10片,过5分钟,她又吃了10片。最后,她没有了数药片的耐心,径直地头一仰,把剩下的药片全部咽下。晓雅年轻的脸上浮现一丝轻松的笑意,转身上楼,回到她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合衣平躺下,看了看壁挂的时钟,刚好凌晨3点整,想想,这一觉,她不知道会在哪里醒来,恍惚中,她睡着了。
清晨4点,敏芝口渴,她下楼找水喝,忽然在小吧台上看到了“阿米替林”的瓶子,它本来应该呆在医药箱中的,怎么会出现在吧台上?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原本仍睡意朦胧的她不禁一下子精神起来,晃了晃瓶子,已经空了,她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睛瞪得老大,狂奔到晓雅卧室,敲门,没有声音,推门,推不动,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也撞不开。她惊慌失措地跑到她和杜启林的卧室,大声喊到:“启林!启林!快醒醒!晓雅出事儿了!”杜启林慌忙起身,看到敏芝着急的样子,忙问“怎么了?”
敏芝给他晃了一下空药瓶,说:“快!快把晓雅的门打开!晓雅把医生开的药全吃了!”
晓雅爸爸喊着:“快,你去打120,我来开门!”他冲回刚才的卧室,从里面抓起一把化妆椅,轮起来用力向晓雅的卧室门砸去,几下震耳的声音之后,门被打开了。他冲进去,晃了晃晓雅的身体,晓雅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任何反应。杜启林不顾一切地抱起她就往楼下跑,敏芝这会儿慌得只会哭了。李嫂听到声音,也匆忙穿好衣服,给晓雅拿了一个毛毯盖在身上,到楼下,医院的120救护车刚好赶来,医护人员迅速抬出担架,把昏睡状态的晓雅抬进车内,一路闪着车灯,快速向医院的方向驶去。
抢救室内,医护人员用最快的速度对晓雅进行了抢救处理,两个小时后,护士对敏芝说:“她应该没事了,你们可以看着她,小声和她聊点什么。”
敏芝感激地点点头,坐在床边,着抚摸着晓雅苍白的手,流着泪说:“晓雅,你和妈妈说说,你心里面有什么事儿啊?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吗?你不能这样吓妈妈啊!”
晓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脸上带着泪痕,焦急地等着她开口说话的敏芝。她把头扭向床的另一侧,虚弱地说:“妈妈,对不起。”
“晓雅,妈妈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原谅妈妈,但是你无论如何不能轻生呀,你怎么舍得妈妈呀?”
“我都准备好了,你们怎么不让我走呢?”晓雅虚弱地把头扭向了窗外。过了一会儿,又说:“妈妈,我没有怪你,我就是太累了。”
敏芝见晓雅把头别过去,再不愿说话,也只好走出病房,与等在一旁的杜启林说了说晓雅的情况。杜启林一脸不解,他不明白,仅仅半年没有见面,原来活泼泼的女儿,为什么变化这么大,虽然他与女儿通话次数较少,但以他对女儿的了解,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女儿绝不会如此。他又联想到女儿要退学的事情,自己刚回来,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已经成人的女儿。
第二天,在父母的陪伴下,晓雅出了院。回到家里,仍然无话,敏芝几乎寸步不离,担心晓雅再做傻事。第三天,晓雅对她说:“你给素瑶打个电话吧,我想和她说说话。”
素瑶是晓雅的闺蜜,两个人性格迥异,但却从幼儿园好到现在。素瑶学的是医药专业,正在省城一家医药研究所读研究生。
“素瑶,我是晓雅妈妈,你今天什么时间方便,能到家里来一趟吗?晓雅她想见见你。没事儿,你过来就知道了,下午3点以后?好,你过来时给我打电话。”
晓雅学得是儿童教育,研究生才上了一年,但最近半年因为抑郁,晓雅一直想休学。素瑶知道晓雅心情一直不太好,也劝过她很多次,但怎么也不会想到晓雅会轻生。
下午素瑶在医药研究院做实验,快结束时和导师请了假匆忙赶到了晓雅的家,在客厅见到晓雅妈妈,知道了晓雅发生的事情,很为晓雅难过。上了楼,见到晓雅苍白地躺在卧室床上,素瑶心疼地问:“怎么样?晓雅,你好些了吗?”晓雅抬起头,眼睛刚擦干,看到素瑶,又开始流眼泪,“素瑶,我真的是觉得活着太无聊了。”
“晓雅,你别发傻了。我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但还不至于这样吧?难道你还要抛下我,自己去极乐世界不成?”素瑶想让晓雅轻松一下,就开玩笑地说。
“素瑶,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家气氛实在是太憋闷了,我和我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从四岁开始陪我长大,虽然疼我,但毕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况且,她只比我大十八岁,我觉得她只关心我爸爸的财产,其它的,都只是浮云。”
“别那么悲观,人在情绪不好的时候,看太阳都是冷的,这句话不是你说的吗?晓雅,我们出去到小区外面走走吧,你老窝在家里可不行,外面下午的阳光可好了,保准让你心情愉悦起来。”
晓雅家所在的小区外,刚好临着这个城市东面的一条河,河水围转着从小区的后身流趟。河的两侧,是刚修建好的城市慢跑道,大片的绿茵地,中间散落着休闲的雕塑和凳子,吸引很多人来此骑行或跑步。素瑶和晓雅停在河边的一处观景小亭子的地方,慢跑路上,下午的人不多,有几个穿着运动装带着耳机跑步的年轻人。
“对了,晓雅,你是怎么打算的?真的想休学一年吗?”
“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与其这样总是请假,还不如休学,好好照顾一下我自己的灵魂,我觉得它现在已经迷路了。”
“你上次看精神科医生,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中度抑郁,给我开了两瓶抗抑郁的药。说如果吃了两周还不见效,就再去找他。”
“那就是说,你因为太着急见效,就把一瓶子药都吃了?”素瑶打趣道。
“我后悔没把两瓶药都吃了呢!没有人能理解我内心的纠结和痛苦。”晓雅又开始要掉眼泪了。
“你还是无法忘记当年的事情吗?”
晓雅像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愤怒的开关,涨红了脸,眼睛恨恨地盯着素瑶,提高了一个八度的音调,几乎喊叫似的说:“忘记?如果是你,你会忘记吗?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泥偶,被人捏碎了,却还在为那个人唱赞歌,你说,如果换作你,你会忘记吗?”
晓雅本来有些虚弱,说完一连串的话,头也开始晕起来,晓雅的脸颊已经流满了泪水。素瑶赶紧扶住她,不忍心继续这个话题,那无异于给晓雅那已经被打开的伤口再撒一把盐。
“对不起,晓雅。我们不说这些了。”
素瑶着陪晓雅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其实,我上次和你说过,我觉得你应该试试心理咨询,抑郁的情绪有时不能光靠药物,还需要从心因的方面去分析和治疗。”
“我这抑郁症去医院也就罢了,还去心理诊所,我又不是心理变态,不过就是情绪低落罢了。”
“晓雅,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只是情绪低落,但是你知道吗?如果你两周还不能调整过来,最好还是要看心理医生。从源头上解决情绪的问题。心理医生对病人是保密的,你可以尽情地倾诉你的愿望或者委屈,心理医生会通过谈话,疗愈你的内伤。”
“你是说,咨询师只是话疗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人家有系统的理论,而且也有很多种流派,你可以选择最适合你的。”
“你也不是学心理学的,怎么了解得这么多?”
“我们研究所最近上了一次心理辅导课,上课的老师给我们讲的,说实话,我当时就觉得,以你的性格,特别适合去作一个心理咨询师。”
“不可能,我自己还顾上不自己呢,还能去帮助别人走出心灵的泥潭吗?”
“那可不一定,听老师讲,很多人都是自己生病了,又从病痛中走出来,因为自己有了体验,就更容易理解那些疗法,也更容易和来治疗的人建立起信任的关系,从而有可能进入别人的心灵,去治疗心灵的创伤。”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晓雅叹着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