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胡琳这几天常常会想到邓倩，做了她的跟班之后，她看自己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鄙夷和嘲笑的怜悯，这眼神提醒她曾经做过的事，她讨厌它就像讨厌邓倩常常说的那句话，“穷人家的孩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胡琳心里清楚。
也是因为那件事，邓倩才坚信胡琳是非常恐惧她的，恐惧到可以被她当做奴才使，恐惧到她的要求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拒绝。只是邓倩忘了，她曾经对胡琳说过另一句话，她说胡琳很自私，而自私的人胆子都很大。
她就是因为忘了这句话，所以才得到这个结局。
邓倩最近看上了一条大船，想借胡琳搭上这条船，但是胡琳不肯。为了逃过上一劫，她做出了犹如魔鬼般的行径，如果这次低头，那她不是比魔鬼还要残忍！
可邓倩却说这是船主的选择，她不去也得去。
邓倩约她在黑森林见面，她去了，如果无法说服邓倩，那就让她先下地狱。
手机响起提示音，胡琳收到了一个好友请求，添加成功后她习惯性地点开对方朋友圈，想看看是谁，结果...什么都没有。
对方发来一段音频，胡琳下载好后点开，里面出现了两个人的对话。
“真的只是因为那人选择了我吗？”
“...不，其实是我们共同选择了你。我有这个意思，而他恰好觉得你身材不错。”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明明有那么多选择！”
“因为我看不起你，你也只能配得上这些人。”
一段沉默后，“那是什么东西？”
“你曾说过我是一个自私的人，还说自私的人胆子都很大。邓倩，你这么对我，就没想过有天我会反抗吗？”
“你想干什么？那是什么东西！”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就响起了邓倩杀猪般的叫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声音不断撞击着胡琳的耳膜，复苏了她一直压抑的记忆。硫酸与皮肤反应产生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气泡，邓倩娇媚的容颜开始面目全非。
胡琳打了个冷颤，迅速关上手机，世界重新归为平静。“叮”，对方再一次发来消息，胡琳颤抖地将它打开。一张照片，路灯下，她的红色外套格外鲜明。
这人到底是谁？那天见面的地点那么隐蔽，时间又那么晚，怎么还会有人在？还这么凑巧，离得不远不近，正好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胡琳发了好几条“你是谁”的消息，对方一直没有回复，但胡琳知道那人一定看见了，不回是因为在嘲笑、享受她的恐惧，惶惶不安的害怕成为现实，她变成了一只困兽。
七
容容和颜爱和好了，都是徐诺的功劳。他把两个人拉出来面对面地谈，容容心里是不情愿的，但迫于徐诺的淫威，更何况他都找上家门口了。
在徐诺的循循善诱下，容容说出她认定是颜爱告诉警察的消息来源。容容有个老乡在11班，她们全家今年才到这里，她爸爸是民警，刚调过来就碰上了邓倩的案子，容容的事就是她爸爸说的，提供这条线索的人自称是容容的同班同学，跟她关系不错。
这么明显的提示，连颜爱听了都觉得是在说自己。
“颜爱的嫌疑果然最大。”徐诺点头附和，表示理解容容的怀疑。颜爱两眼“唰”地瞪过去，到底是帮忙还是落井下石？
“不过呢，”徐诺话锋一转，“八卦的力量是很伟大的，也有可能是包厢里的哪个人说了出来，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班上某位跟你关系还不错的耳朵里。上个学期郊游的时候我们班不是拍过全体照吗？你拿过去问问那个老乡的爹，看是谁说的。”
“肖叔叔是个蛮严肃的人，不会告诉我的吧？”
“你装装可怜呗，实在不行就只问他是不是颜爱说的。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消除你们之间的误会。”
徐诺这话说的最有道理，颜爱和容容都非常赞同。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容容对颜爱说肖叔叔没有告诉她是谁说的，因为他也不知道，班级的全体照上就没有那个人，她根本不是班上的同学。
那会是谁，为什么要冒充她们班的人？又或者说，为什么要冒充颜爱？
放学后郝好在学校门口叫住了颜爱，想要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容容只好先走几步，站在不远处等着。
“你们这么快就和好了啊。”
颜爱微微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郝好的语气里透着几分失望。
“我就想跟你道个歉，上次的话太极端了，有没有吓着你？”
“没有，只是有点惊讶。不过要是你的朋友听到那番话，估计会很难过。”
“我没有朋友。”郝好顿了顿，继续说，“曾经有过一个，后来死了。”
这下颜爱是被吓到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
幸好徐诺出现，拯救了此刻的尴尬。他来接颜爱去吃饭，顺便告别，下个星期天早上的机票已经订好了，他问颜爱要不要去送他？还说有她在他会走得开心点。
颜爱觉得徐诺真是敢说，明明知道她的心里揪得像是卡住了的绞肉机，居然还主动提出要她亲眼看他离开，真是...真是胆大妄为！
“送什么送！我是觉永远不够睡星人，星期天早上要补眠！”
“不来你会后悔的。”
“去了我也会后悔的！”
她不想做那个对他说“一路顺风”的人，不想看着他的背影黯然伤神，不想在机翼划破天空后，跟着表上的指针走过一圈又一圈，就为了达到他降落的时间。
多么悲伤啊，更悲伤的是，18岁那年里不会再有徐诺的身影，青春都好像变得不完整了。
“随便你，反正我已经告诉你时间了。还有，以后离校长的女儿远点，看着太阴沉了。”
“她那么白，哪里阴沉了。我就觉得她太苍白了，有点渗人。”
“...难道只有长得黑的人才能叫阴沉？”
八
微信上不断收到同样内容的录音，有时候做了变声处理，把她的声音变给幽林深处丑陋的老巫婆，或是来自地狱的鬼娃娃。有时候加了背景音乐，经典的鬼片配乐、高跟鞋触底的响声，还有布偶娃娃的冷笑，总是准确无误地出现在高潮部分，她爆发的那段，还有邓倩惨叫的那刻。
胡琳根本睡不了觉，每天夜里耳边响起的都是这些，眼前浮起的都是那晚。她开始无比的期待白天，期待学校，可是渐渐地，她连白天都笼罩在恐惧和噩梦之中。
对方就在学校里，就在同一栋楼里，她甚至非常肯定对方的身份，会这么不遗余力去折磨她的人只有一个，只是她没有资格去指责。
就像邓倩得到了她的报应，现在她也得到了自己的报应，活生生的现世报。
如果硬要挑出点幸运的地方，那就是对方没有把这件事搬到明面上，没有公之于众，这暗涌下的寒流没有变成漩涡，她依旧还是大家眼中误入歧途的穷天鹅。
这是对方的仁慈吗？还是另一种嘲笑？
时间一天天过去，邓倩虽然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但她的案子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即便学校的角落里还有人谈起，也不似当初那样热烈。旁观者总是遗忘地太快，看不到有心者的伺机而动。
只是一晚，邓倩的案子就重新回暖，传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有人在学校的贴吧里发帖，说这是内部矛盾，犯人就是她们姐妹团里的人。发帖的人没有指明是谁，但却清楚得写出这起案件发生的原因，犯人和邓倩之间隐藏的矛盾，还有她们的前尘往事。诉说之详细，让看客不得不相信。很多人留言，有问楼主有没有把这些告诉警察，有说楼主是姐妹团的核心人员，有叫楼主快点填坑，直接告诉大家犯人是谁，还有人问楼主是不是就是犯人啊...等等，这些全部都没有得到回复。
这个人像幽灵般，用一个新账号，在贴吧里投下巨石激起大浪，然后挥挥衣袖，消失不见。
胡琳也看了这篇帖子，如果不是好事者来问她知不知道帖子里说的是谁，她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件事。
该来的还是来了，对方不是仁慈，而是在等待，等待大家渐渐遗忘，她慢慢松懈的时候，来上重重的一击。
这天胡琳请假提早回家了，她害怕，帖子里说的这么明显，就算别人不清楚，平时一起混的人肯定知道。要是不早点走肯定会被堵在学校门口，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件事。
回到家，胡琳什么都不做，就盯着手机发呆，对方一定会发消息给她的，有那么多的喜悦要分享，怎么可能不找她。
果然，放学15分钟后对方发来微信，“听说你请假回家了，怕的连课都不敢上了？”
胡琳不想和她废话，直接在通讯录里找到她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很快就被接通，对方沉默不语。
“我知道是你，郝好。”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说得可准？”
“说得很准，只是你忘了一点，硫酸是我泼的，可刀却是你刺的。”
“你以为我会怕？再说那刀不也是你的吗？你选择了硫酸，所以我就拿起了被遗忘的刀。”
“你那天在跟踪我？”
“不，我是守株待兔。我听说邓倩给你择了一艘大船，也知道你们要在黑森林见面，于是早早地等在那里，就想看看你会故伎重演还是乖乖低头，结果却撞上了一场大戏。”
“你恐吓我，就不怕我被抓了以后把你供出来？”
“我怕，但是忍不住，从你舍弃我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想着怎么报复你、怎么报复邓倩。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邓倩活着吗？因为死了就什么都忘了！我要让她对着自己残破的脸尖叫、癫狂，我要让她记住硫酸腐蚀皮肤的滋味，让她记住刀子在身体里进进出出的滋味，我还要让你夜夜担惊受怕、忏悔思过，要你在大家面前露出恶心的真面目。你当初做了那么恶心的事情，你就应该...”
“啊！”胡琳惊声尖叫，像扔掉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一样扔掉了手机，耳边的声音顿时消散，但胡琳还在尖叫，久久不能停息。
神啊，谁来救救她...
很久以前郝好也发出过这样的诉求，只不过谁都没有来，这次也不会来。因为能救她们的，只有她们自己。
九
胡琳去自首了,在警察敲她家门以前。
学校里有人同情她，有人觉得她活该，不过最高兴的还是这件事终于画下了句号。唯一不高兴的人是郝好，胡琳居然连她的那份也认了，也许这对胡琳来说是赎罪，但于她而言是羞辱，重重的羞辱。
她不需要一个背叛者帮她掩盖事实。当初她真心诚意地和她做朋友，在邓倩欺负她的时候挺身而出，结果得来了什么？昏暗的包厢里，她帮着邓倩灌醉自己，还亲自打开包厢的门，让那个男人进来...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就算是赎罪，也没有意义了。
郝好去见了颜爱，在她家门口，“对不起啊，这么晚还来找你。”
“没关系，”颜爱裹紧身上的睡衣，“进去坐吧，院里冷。”
“不用了，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虽然颜爱还记得徐诺的嘱咐，但这一刻的郝好延伸太悲伤了，她忍不住安慰，“告什么别，明天在学校里不是还能见嘛。”
郝好摇头，“我欠你一句道歉，是我告诉警察徐诺和容容的事，我只是想把他们和你分开点，对不起。”
颜爱感到一股怒气，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徐诺说的那样，事情已经发生了，最重要的是她和容容和好了，徐诺也没有被怎样。
“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朋友是要真心相待的。”
郝好深深地看着颜爱，“要是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再见。”
接着郝好去见了胡琳，对她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然后她也自首了。
郝好的事比胡琳更让人唏嘘不已，颜爱不懂她为什么一开始不把事情告诉父母，全镇的人都知道她是校长夫妻的掌上明珠，校长肯定会为她做主的。
“你傻啊，”容容说，“就因为这么爱她，校长他们肯定会很难过很自责的啊。再说，这是个小镇，流言蜚语的力量是很恐怖的，有时候它对受害者造成的伤害更大。”
十
星期天早上到了，颜爱果然...还是去送徐诺了。徐诺摆着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递给她一个首饰盒，颜爱以为会是什么项链、手链、手镯，再不济就是手表之类的纪念品，结果打开一看，居然是张SIM卡。
“这卡已经开了国际漫游，以后我会定期充话费的，你...要是无聊了，就给我打电话。”
“你干嘛不再送个手机，换卡多麻烦。”
“等你累积打满2000个小时，我就送你手机。”
颜爱把首饰盒放进包里，上前抱住徐诺，又迅速放开退回原地，“一路顺风。”
徐诺还保持着双手张开的样子，愣了一会儿才恢复，目若朗星，“你要是表现好，我兴许还会给你寄飞机票，往返程的。”
“你要是表现好，兴许我会接受你寄来的飞机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