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的身姿,黄褐间白的气质套装,尖尖的狐狸脸上,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真个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篷篷的尾巴就像朵雪白大花开在屁股上方。
高兴了,就地打几个滚儿,转几个圈儿;或者在人前乐颠颠地表演跳高;或者抱着娘亲的腿儿上窜下跳……娇憨可爱、鬼灵精怪的模样,人见人爱。
这就是我——哆哆的自画像。
娘亲是南山茶坊的老板娘。自从遇到娘亲,我就一路追随,决绝地从主人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娘亲的茶坊。
不是主人待我不好,而是因为我遇到了娘亲——她符合我心中对妈妈的所有想像与期待(我生下来还来不及睁开眼晴,亲生母亲就离世了)。
出于卫生考虑,茶坊一般都不养宠物。自从我死乞白赖地搬去以后,娘亲虽然也有这个顾虑,但天性善良的她待我仍是极好,照顾我,呵护我,宠着我。
作为一个花季少女,我曾经这样无忧无虑,欢天喜地,沉溺在一份有人疼、有人爱的简单的幸福里。
可是最近,本姑娘不开心,特别不开心!不想蹦不想跳,也不想打滚儿转圈儿了;天天低垂着一双大眼睛,既不顾也不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客人们跟娘亲叨叨,说我整天黑着一张周仓脸,好像人人都借了我一担谷子只还了我一担糠似的。还给我配个表情包,喏,就是这样的:
我的烦恼已经有不短的日子了。
三个月前,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过分的是,它厚着脸皮把自己变成了家里的一员!更过分的是,它居然还要做伦家的哥哥!!最让我抓狂的是,娘亲居然对它那么好!!!从那天起,我静好的岁月里,多了无边的烦恼,和塞心的郁闷。
那讨厌的家伙出现在茶坊小院里的情景,历历在目,犹如发生在昨天。
那是二月的一天。雨一直下,天气阴冷。空调房里有客人在打麻将,厅里有茶客捧着热茶杯,就着取暖器聊天。
在娘亲脚边玩咬尾巴游戏时,我异常灵敏的鼻子嗅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几步冲到楼梯口往外一瞄,一条黄狗站在院子的青石门槛外,神色疲惫憔悴,怯怯地向院里张望。
雨淋湿了它脏乱的毛,贴在身上,更凸显出背上几处正在结痂的刀伤。“呜嗷呜嗷呜嗷……”我愤怒地冲它大吼起来,警告它快点离开。
听到我的吼声,娘亲也出来察看,并挥手作势驱赶。黄狗慢慢转身,退了几步,又折回头来,默默地仰望着娘亲。我气坏了,皱着鼻子,两耳横成“飞机耳”,高高地举着尾巴,也不顾正在下着雨,怒气冲冲、气势汹汹地朝它冲了过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它转过身,一步一回头地退去了。我余怒未息,兀自在门槛边大声地吼叫着。
饱饱地睡了一觉,我伸了伸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啊,睡到自然醒的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天暗下来,茶客和麻将玩家们陆续散去了,雨还在下。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去找娘亲的时候,又一次闻到了那丝陌生的气息。我一激灵,秒冲到楼梯口,原来娘亲已经站在那儿了。我随着她的目光,又看到了那只讨厌的黄狗。
它站在雨中的院子里,浑身上下被雨淋得透湿,泛着凄冷的光;因为寒冷和饥饿,身体一直在瑟瑟发抖。它不时地望望屋里温暖的灯火,再把可怜巴巴的目光望向娘亲,眼神里是说不出来的哀恳。
我高冷而善妒的心也为之一软,赶紧抬头去瞧娘亲。她那双美丽的大眼晴里,满是怜悯和慈爱。我一下子醋意大发,怒不可遏,低吼一声,撒腿就要冲过去。“哆哆……”娘亲温和地唤住我,然后对着那家伙招招手,柔声说:“进来吧!”“呜嗷呜嗷呜嗷……”我抬起头,仰望着娘亲大声抗议。可是,抗议无效,娘亲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家伙瞬间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眼神里浮上一层惊喜,一层感激,一边摇着尾巴,一边急切地向楼梯走来。我悻悻地哼哼着,狠狠地瞪了它好几眼。
娘亲把我们的晚饭给它盛了一大碗,又夹了些菜,放在它面前。它凑过去嗅了嗅,把头扭向了一边。饿成这样居然还不吃,搞什么嘛?还有挑嘴的份儿?
娘亲又去厨房打了一个鸡蛋,炒了一碗蛋炒饭端来。诱人的蛋香味弥漫开来,我的口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可是,那货居然还是不吃!“叫花子嫌饭馊”,今天算是见识了!我气坏了,冲过去,一屁股撞开它,把头埋在碗里,有滋有味儿地吃了起来。唔,真香啊!
娘亲叹了口气,又倒来一碗牛奶。好家伙,吧嗒吧嗒一气喝光!娘亲打开冰箱,拿出一只罐头来。
我扔下蛋炒饭,跟过去一看,那不是我的最爱——平时难得吃到的梅林午餐肉吗?我又气又急,嘴里一边“呜呜呜”地叫着,一边去咬娘亲的裤腿儿。娘亲蹲下身来,摸摸我的头说:“哆哆乖,你看它都饿成啥样了?救命要紧呀!等下也给你吃好不好?乖!”娘亲的语气很柔和,眼神却透出一股子坚决。
我知道,再哭再闹也没用了。我绝望了。扭身躲到沙发靠墙的角落里时,伤心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娘亲把切好的午餐肉端了出来,那熟悉而久违的奇香从盘子里不断溢出、散发、弥漫,魅惑着我的嗅觉和味觉。
我使出洪荒之力,把不断涌出的口水偷偷吞了下去,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把头趴在地上,眼晴却透过浓密的睫毛不时偷偷瞄上两眼。那家伙见了肉,眼里倏然冒出了绿光,嘴巴不断地咂巴着,尾巴摇得更欢实了。瞧那叫化子样儿!还好,它虽然神情迫切,还是很克制地等着娘亲发话。
“吃吧!”娘亲对它说,又转过头来招呼我:“哆哆也来吃点儿吧!”曾经这些都是我的,全部都是!现在却居然让我只吃一点儿!
讨厌的家伙,我恨死你了!娘亲,我也恨你!腿下一使力,我站起身来,朝那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家伙狠狠地剜了几眼,又朝娘亲投去幽怨的一瞥,转身向外冲去。“哆哆,哆哆……”身后传来娘亲急切的呼唤。我不理不睬,一步不停,跑出了院门。
百米开外,就是主人的家。我用爪子挠门的时候,主人夫妇正在吃晚饭。见到我,他们半是惊喜半是调侃地说:“哟,哆哆又回娘家来啦?”
搬去娘亲家之后,一般两个月左右,我会回主人家去看看,陪他们吃顿晚饭。毕竟,他们对我有养育之恩。当年我出生才三天,妈妈就撒手人世,离我而去。主人念我是没娘的孩子,买来一箱又一箱的牛奶,一口一口喂养我长大。
通常晚饭之后,我都会急急慌慌地去挠门,告诉主人我要回去了。每晚茶坊打烊之后,风雨寒暑无阻,我都会护送娘亲回家,然后再返回茶坊守夜。虽然娘亲的家离茶坊只有两三百米远,但一个女人家走夜路,总是不让人放心的。
面对主人精心给我张罗的晚饭,我毫无胃口,难以下咽。垂着头走到幼时睡觉的角落,我恹恹地卧伏着,眼神茫然。
主人看出我的反常,大惑不解,蹲在我身边,摸摸我的头说:“哆哆今天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吗?”我心里一酸,赶紧用力闭上了眼晴。主人帮我拿出我睡觉用的纸箱子,轻轻拍拍我的头,离开了。
这一晚,我躺在黑暗中,伤心难过,难以成眠。一年多以来,跟娘亲幸福生活的一幕幕,都仿佛就在眼前。
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善良、温暖、慈爱的气息。那一瞬间,我心神恍惚,竟以为是我那去到天堂的妈妈又回来了。对,她就是我的娘亲,一定是的!我不能再失去她,我要跟她去!
最初,幼小的我每天都摇摇摆摆地走去娘亲的茶坊玩,后来干脆赖着不走了。主人很生气,很挫败,骂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偶尔还来茶坊看我。
想起了茶坊里那个温馨的小院儿。翠碧而繁密的蔷薇枝叶覆满了一溜儿院墙。青石做成的门槛,夏日的午后躺在上面睡午觉,是极凉爽惬意的,也不用担心被烈日烤炙——院门上方是三角梅枝条搭成的拱形花架,玫红色的花儿朵儿开得密密匝匝,热闹非凡。
在这花架下,娘亲得空就绣十字绣,或者陪相熟的客人喝茶闲聊。我就在她们身边儿扑蝴蝶、抓苍蝇,或者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儿玩儿,经常逗得她们开怀大笑;要么躺在娘亲脚边眯着眼打盹……美丽而温馨的小院,留下过多少幸福的回忆!
想起了那次车祸。贪玩儿的我醉心于追逐那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从院门口一直追到马路中间,被一辆速度奇快的汽车撞中脑袋,昏迷了一两天。
娘亲又着急又心疼,跑了好几个药房,把药配齐了,每天按时给我喂药,搽药;还换着花样给我补充营养。这样精心调养、将息了一个多月,我终于一天天好起来了。娘亲脸上的愁云也一天天散去,笑容终于重新绽放在她脸上。
这个善良的女人,一直用她的爱心和耐心呵护我,陪伴我成长。而我,只想就这样守在她身边,直到终老。也只愿意,娘亲独爱我一个——难道,这竟是我的贪心吗?
从青石门槛上跳到院子里,轻轻悄悄才走了三两步,就看见那招恨的家伙温驯地卧在院子中央的水泥地面上,娘亲蹲在它身边,一手拿着棉签和药瓶,一手翻检它的伤口。
看到我,娘亲很开心,柔声唤我:“咱们哆哆回来啦!”那家伙摇动着尾巴,脸上露出讨好的表情。
好想几步跳到娘亲跟前撒撒娇,可是,一看到赖在娘亲身边的讨厌鬼,我就气愤难平,醋劲难捺。
回转身,我跳到青石门槛上,懒懒地蜷卧下来,假装眯着的眼晴,躲在密密的眼睫毛后边儿,会趁ta们不注意,不时地向娘亲投去一两瞥委屈的眼神。
娘亲一边给那家伙轻轻搽药,一边安慰地说:“黄黄(惶惶还差不多——人类不是有句话叫惶惶如丧家之犬吗?)乖,忍着点疼啊,很快就好。”那家伙安静地摇摇尾巴,疼得不行就会抖一下,再抖一下。
可能为了转移它的注意力吧,娘亲手里不停,嘴里也絮絮叨叨:“你和哆哆都是可怜的孩子,所以更要相互照应。哆哆被我惯坏了,有些任性。你是哥哥,要让着它点,护着它些啊。”
嗯,这还差不多!娘亲还是偏向我的!我很受用地甩着尾巴,暗自得意。惶惶(我偏要这么叫它)忍着疼,不停地摇着尾巴,摆出一副听懂了的样子。
惶惶还算比较懂事儿,知道我不喜欢它,每到饭点儿,它都远远地走到一边儿去,让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吃饱喝足,才安安静静地去吃自己的那一份。有时我恶作剧,故意把它的那份也吃掉一些,它也不吵不闹,安之若素。
我爱跑到院子外的人行道和辅道上去玩儿。无论何时,只要我尖声大叫,它都会第一时间窜出来查看情况,生怕我受了欺负。
好吧,我承认,它是个靠谱的哥哥。可是,只要看到它分享我的美食,分享娘亲的爱,我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气恼和不甘。
人类常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的不如意,十之一二而已,比起人类,我该暗自偷笑吧?只要能守在娘亲身边,这一二烦恼,也只如春天扑面的柳絮:恼人,却还不算沉重。
文/樽前邀月 摄影/樽前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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