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真实故事改编,谨以此篇拙文祭奠那些被抛弃的亡灵。
01
又是一年芝麻花开的季节,一丛丛浅紫色的芝麻花对着灼灼烈日吐着舌头,公鸡尾巴似的叶子被毒日头燎得卷了边,成片地蔫着,揪着心一样缩手缩脚。
长生也被七月的太阳搅得心烦意乱,那窒息的热像一张塑料膜子罩着天地,密不透风,扼着喉咙一般,阻断庄稼和人畜的呼吸。长生皱着眉头,背着手在自个儿芝麻地的田埂上踱来踱去。
他三十出头,皮色和土地一样,是掺了尘土和风霜的黄。牙齿积年累月地烟熏,上下一排黑,偶尔缺了口子,像败坏的机括,一说话就四处漏风。
他的眼神常常超出大脑的指令伺机而动,滴溜溜四处瞟,喜欢觑着眼睛看人,冷不防在话里夹带“操他娘的!”,凌厉得如同钻子,轻而易举击碎别人的自尊。
今年庄稼长势不错,长生却高兴不起来,媳妇眼看着就要生了,这次到底是个带把的还是不带把的,他心里没数。没办法,连续生了两个丫头片子,不知是前世烧了断头香还是怎么的,造孽!
哼,要怪就怪自家婆娘是只没用的母鸡,害得全村人背地里看不起他,乱嚼舌根子。那不行!他男人的自尊可比什么都重要,不生个男娃娃出来,誓不罢休!
超生罚款?他是不怕的。这穷乡僻壤,连鸟都不愿意歇歇脚,还有谁会翻山越岭查到他们头上?
这个村子是死寂的、密封的,是被外界遗忘的罐子。罐子里的空气也是死的,浊的。
这里的人们生与死,都轻如鸿毛,每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
和外界的联系,就是芝麻收购季,像偶然打开了盖子,罐里罐外交叉喧闹一回,再重新盖上盖子,一切恢复原样。
多生几个娃,屁大点事,能把天戳个窟窿不成?
02
回去的路上,村里寡妇翠萍牵着孩子远远走过来,长生无处安放的气恼有了落脚点,他暗自骂她:嗬,扫帚星,你看她屁股那么大,难怪能生儿子!操他娘的,有什么了不起?把男人克死的下流坯子!
走近了,翠萍朝长生客客气气地笑到:“长生,你媳妇快生了吧?要我说,这回准是个男孩!你媳妇的肚形和我当年一样,妥得很,保准不会错!”
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拽拽三岁男孩的手:“快叫叔叔!”孩子嫌长生的脸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就躲到他娘后面,露出半个脑袋,下巴往胸口直缩,眼睛里有惊恐和防备。
长生正准备弯弯腰摸摸这孩子的头,见孩子认生也只得作罢。长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嘴半张着,像极度缺水的鱼,眼里闪着光,那是嫉妒和怨恨两把火在心里烧的正旺。
“谢了,托你口福!到时候你们娘俩可要来吃喜酒啊!”长生转头就走。走出几十米来外,他不忘回过头朝翠萍那风韵犹存的背影啐一口:“呸,臭婊子!”骂完,他立刻感觉舒坦得不行。
回到家,已经临近产期的媳妇正在做饭。因为怀孕、贫血,她行动笨重又迟缓。这是他的女人,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女人——黄着脸,四肢芦柴棒子一样细长,中间的肚子高高隆起,走路的时候用竹枝样的手指支撑着后腰,整个人像个抱蛋的蜘蛛,长生越看越嫌弃。
眼前又浮现寡妇翠萍,她那丰满肉感的身躯把花衬衫绷得紧紧的,里面的内容呼之欲出,长生再看看眼前自己的女人,呵,再正经再听话的女人有什么用?连个寡妇都不如!
长生的大女儿招娣正在帮忙剥豆子,她快上初中了,从小到大因为没少挨父亲的打,所以总是沉默寡言,尽管她的成绩不错,可那有什么用?女娃能续香火么,将来还是泼出去的水,只能指望多敲敲男方彩礼钱,赚回点抚养成本!
当然,话又说回来,俗话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稍微辛苦些年把招娣养大,这为的是将来指靠她伺候自己。儿子则不同,要是这回顺利生出个儿子,那就必然要把儿子当祖宗那样供着了,随他怎么快活去。况且,以后但凡家里有点钱,不管多少,肯定都是要留给儿子的!
03
其实,除了招娣,长生还有个二女儿。
当接生婆提着鲜血淋漓的手出来的时候,家里人一窝蜂凑上去:“儿子……这回肯定是儿子吧?”然而,接生婆嘴角不屑地一撇:“哎呦,这次还是个女娃!”
长生爹气的直抖,把旱烟都砸了,叹口气夺门而出。长生娘直抹泪,指着长生的脑袋瓜子骂他是瓜怂。长生恼羞成怒,孩子看也不看一眼,冲到媳妇跟前就骂到:“臭婆娘!到现在生不出个男孩,害得咱全家丢人现眼!”
长生媳妇只是哭,因为瘦,她的脸颧骨高高耸起,脸颊处又深深凹陷,就剩个脸皮蒙着骨头。尽管脸上没了血色,还要撑起劲说:“我……我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不起呀……呜呜呜……”
后来,长生经过多方打听,得知邻村有对夫妇生不出孩子,愿意买个丫头养,因为丫头比男孩便宜一大截。
没钱的情况下,这有娃,总比没有好。
一来二去,价格谈拢了,八千块。
二女儿送出去的时候,天冷得出奇,还没满月的小女娃被包在破棉被里,鼻子、脸通红,好像意识到要分离,撕心裂肺哭个不停。长生媳妇就算心里舍不得,也只是偷偷抹把眼泪,什么话也不敢说就进屋去了。长生接过钱,二话没说,像丢垃圾一样,把全家的包袱甩给眼前这贫苦的人家。
八千块,值了!娃的哭声渐远,他一身轻松。
04
当天晚上,长生媳妇就见红了。
长生激动得直搓手,守了一晚上没动静,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观音庙,给菩萨比平日多烧了几炷香。“儿子!千万得是个儿子!”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放下了平日里咄咄逼人的嘴脸,甘当天王老子的孙子,样子颇有些滑稽。
又折腾了一天一夜,媳妇的阵痛越来越明显,直到无可抑制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长生不关心这个,也不去追究是怎么个痛法。女人嘛,生孩子本来就痛,那也是该!
他心里只晓得,答案揭晓的时刻快要到了!是100万的大奖?还是晴天霹雳?一大家子人拭目以待着呢!
胎位不正,长生媳妇浑身汗透,像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一尾鱼,气数将尽的样子,只有嘴还一张一合,手里的被子拐角已经咬破一个大洞。
长生已经顾不上什么吉利不吉利了,他冲进去一阵嚷,嗓子也走了调,像是要哭了起来,好像一只报丧的老鸦。
“用力!操他娘的,你倒是用力啊,为了咱儿子!”
已经绝望的长生媳妇如得圣旨般,她一个激灵,排空思想,接着长长地憋足了一口气,排出五脏六腑般“嗯——”地使劲了几个来回。
屋内乱作一团,又热又闷,每个人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哇”一声啼哭,孩子出来了。长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拨开接生婆的手去看娃娃的下腹,那决定胜利的把子,要有,千万要有!
凑近了看,懵了!
把子没有,是平的!中间有缝的!再熟悉不过的!带给他们全家耻辱的!
长生瘫坐在地上——他第三个女儿的出生,啪啪打了他第三个响亮的耳光。
而就在那瞬间,红着眼睛的长生突然变成了一只兽,青筋暴突,鼻息咻咻,眼睛里杀机四伏。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牵动了脸上尖刻的肌肉,整个人变得可怕、可怖极了。
他突然狞笑起来,像一只报丧的老鸦。
……
没过多久,上山砍柴的村民在一片乱木丛中发现一卷破席,凌乱地包着什么东西。
那人壮着胆上前看个分明,只吓得一身冷汗——是一具婴儿的尸体,已经被野狗拱得七零八落。
天热,绿头苍蝇早就下了卵,密密麻麻的蛆敷在尸体上面,要把这堆没见几个天日的死肉收拾干净,一点不剩,像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这里的人们生与死,都轻如鸿毛,每个人蹑手蹑脚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