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林尘再次回想起那天的种种,重新评估自己和苏雨欣的关系时,林尘确信,那是一种超越了友情的情愫,是一种类似于卢梭同葛莱芬丽和加蕾小姐的邂逅似的爱情。只是卢梭对此表示:“在这种以吻一次手而告终的爱情里,我所得到的快乐,比你们最低限度以吻手开始的恋爱中所得的快乐还要多。”而这样的言语,却显然是林尘所不能开口说出的。但林尘又确实从中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欢愉,而那种感受,是从任何世俗的爱情中所能体会到的激情和美好所不能比拟的,林尘对此深信不疑,却拒绝将二者进行比较。
况且林尘知道,自己和苏雨欣的情感和卢梭的那次邂逅终究只是相似而已。林尘心中所体验到的欢愉,时时刻刻夹杂着一种敬意,并由此产生出来某种倾慕, 这种感受又确确实实是有别于爱情的。于是在林尘和苏雨欣之间,又无时不保持着一种距离感,是一种想要触及,却又不可名状的梦幻。
在随后的日子里,林尘和苏雨欣大多时候仍是以书信交流,只是渐渐地也不再那么频繁,长的时候,也许两三个月才收到一封,所聊的内容也是多有些随性,想到什么,便写上点什么。苏雨欣也会偶尔在信里夹杂着一篇读书笔记之类的,林尘也是一一读完,遇着感兴趣的,便也去寻到原著,读上一读。在这之外,林尘又自己找了些各种各样的书胡乱地读了,不过林尘也只是在信里寥寥地提上几句,并没有写下什么感想。饶是林尘所读书,多有些囫囵吞枣,附庸风雅的嫌疑。再加上又不会分辨,于是四年下来,各色的书读了倒是不少,肚子里边却实在没有多少墨水。
反倒是苏雨欣的文笔是越发地好了,比起林尘,苏雨欣倒更适合学习文学,一字一句,有时候林尘读着,心中不免有些羞愧,可这一羞愧,二人的感觉倒像是越发地远了。不过也不过是一阵儿罢了,面对那些所无法改变之物,林尘也终究学会了自我排解。有时候林尘想着,也不免多有感慨,什么叫做功名利禄不过是过往云烟,真觉得过往的豪情于一朝被尽数揉碎了,都埋进了这北方的陌生土地里边。只是面对着春秋的变换,心境虽有轮转,却再也没有往昔那般伤春悲秋的感觉,也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呢,林尘也没个答案,只有一个旧梦,藏在那江南的山水之间。
大学的日子饶是有些无趣和漫长,有时候林尘想着,自己何必又非要来历经这样一段时光,正如当初为的那一纸成绩一样,如今似乎,也不过是为了一纸文凭罢了。林尘每每这样想着,心里便涌生出一股厌恶,不是对这无趣的环境,而是对自己的厌恶。林尘时常自省,与其说是自省,倒不如说是自责,可林尘以往却是很少自责的,也许林尘自己也没有留意,自己什么时候从对外界厌恶,变成了对自己的自责,这样的转变极其隐蔽而自然,林尘甚至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安逸。的确,一个人在某个环境里边呆得久了,身体和心灵都不自觉地被同化了,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林尘知道,可这本身并不是那么合理的,林尘也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林尘一向如此自我规劝,可心里面一旦这样叫自己妥协了,那种厌恶的情绪就越发的浓烈了。
林尘的内心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之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的大学时光。可直到末尾,林尘也未曾向苏雨欣透漏过。或是出于一种自欺,亦或是出于某种责任,林尘的内心因此时时充斥着某种恐惧,所谓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是这般的感受,生怕再进一步,那些所珍视之物便要破碎了似的。在这一点上,林尘并不坦诚,但仅凭文字,是看不出林尘的这种虚伪的,但除此之外,林尘对苏雨欣,绝无半点隐瞒。可仅仅是这一点隐瞒,已然叫林尘苦痛不以。每个人总有着各自的秘密,苏雨欣也不例外,事实上林尘知道苏雨欣的内心同样时时处在一种自己所不知道的巨大悲痛之中,林尘对此毫无同情,林尘也不知道自己这种自欺欺人似的责任是何时被自己强加给自己的,但不仅是林尘难以启齿,更重要的是,林尘总是自以为,如苏雨欣这样的人,不应当接触这种混乱而矛盾的情绪。林尘正是在这一点上,保持着某种距离感。林尘深信二人是两个世界的人,林尘应当独自承受这种自找的苦痛而不向苏雨欣透漏半分,以维系苏雨欣的世界的纯粹。
林尘如此自我感动着,又觉得自我感动似的努力最是愚蠢。这种苦痛,一如对木玲雪的爱慕,那种克制出于毫无道理的陌生缘由,林尘便是在这样的特立独行之中保持着与这个时代的距离,也想借此来接近苏雨欣,其结果自然是让林尘感觉到离苏雨欣越发的遥远了。
而同样远离的还有木玲雪。
但林尘自知自己对于木玲雪一直一来同样是怀着某种特殊的情感的。林尘以前或许还在犹豫二人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木玲雪活在阳光之下,而林尘便只适合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那些欢愉,不仅不是属于自己的,而若是真的同木玲雪走得太近了些,那无疑会叫自己这一份阴沉玷污了木玲雪对生活的美好体验和向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尘这样的想法是没错的,但林尘便是错在太高估了自己,又过于低估了木玲雪。而直到木玲雪真的同自己的生活渐行渐远,林尘便越来越从回忆之中发掘出木玲雪同这现实所格格不入的一面,林尘才逐渐发现,自己从前是如此地误解了木玲雪的心意,正如对苏雨欣的误解一样。
林尘时常回想过往的种种,而每次回想总叫林尘有所收获,而现实又是如此地无趣,于是,林尘便越发地沉溺于回忆了。林尘甚至觉得,自己已然不需要去经历接下来的人生命的时光,仅仅凭借过往,便足够构筑起生命的意义。也许,一个人只有走进了回忆,才会越发地变得清晰而崇高,而偏偏林尘还擅长忘却那些令人所不快的记忆,于是,回忆便显得越发地美好了。
其结果无疑是消极的,而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失眠。
林尘开始整日地失眠,尽管林尘一向有着失眠的毛病,可从来没有那段时间那么严重过。而这样的失眠带给林尘的不仅是精神的萎靡,还有那种虚假的享受。林尘甚至觉得,人是不需要睡眠的,在每个静谧的深夜,世界才是最为真实的时候,而与此相反的,白天的人世显得是如此地荒谬而虚伪。但人如果仍然是一个人,又哪里不需要睡眠呢,林尘对此感到厌恶。“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林尘便时常如此告诫着自己,林尘甚至为自己那些少睡的日子感到庆幸,感觉自己比别人活了更久,也经历了更有意义的时光,而所谓的安睡,那是老年人需要做的事,他们的时光的价值远远比不上二十岁的光景,他们,或者说等到自己老了之后,所需要做的事,就是安睡,以至于某天真正长眠。林尘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是对老人的不尊重,因为林尘也是这样对自己要求的,林尘并不觉得等到自己老了,所需要做的事同他们有什么两样。而事实上,不论是林尘还是别的那些年轻人,从那些人老人那里所接收的,大多还是些空洞的,无意义的意见。
林尘时常如此想到:这世上有智慧的人本就不多,如果真的能从那些人口中的建议里得到什么厚重的督促,那世界应该是会比现在要好得多的,而事实上却不过是一代又一代无意义的重复罢了。于是林尘变得越发地厌恶了,当然不是针对那些大放厥词的老人们,而是为自己也或许将要变老的事实,以及这个总是要顺遂自然而必须休息的身体。
林尘便在这样的厌恶和满足中交替重复着,而自己的大学生活也终于接近了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