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树,曾经陪伴我们度过了贫穷而快乐的童年时光。然而,如今的故乡已没有了它们的身影。
2017年9月28日 星期四 晴
秋日的午后,凉爽宜人。我陪着几个从省城来秋游的孩子,在我们美丽的马颈村里四处转转。
他们在寻找他们眼里的新奇,而我,在搜寻记忆中的那几棵老树。
“三姑奶奶,你真的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的么?”正在读初中的侄孙女筱诺好奇地问我。
“是啊,我和你爷爷,还有你另外三位姑奶奶,都是土生土长的马颈人呢。”我很自豪,为自己曾经是这个美丽村庄里的一员。
“从前啊,这里和现在是不一样的美!”我陷入了对童年的回忆当中,“那时候的这里,有清澈的小河,有欢快的小溪,有在村里觅食的鸡、鸭,有在山坡上慢悠悠地吃着草儿的牛羊……”
我尽情地说着,像展示自己收藏的宝贝一样,一件件地在这些00后的孩子们面前铺开来。
“还有好几棵大树呢!”我指着他们站的地方激动地说:“对,就在这里,有一棵老榆树……”
咦?这棵老榆树呢?它去了哪里了?它曾经可是我们村里的一棵宝树啊!
它虽然没有优美的造型,没有四溢的花香,但它有密密褶褶的碧绿的树叶。它像一把绿色的大伞,当年,稳稳地撑开在我们村子的中央。
夏天里,我们在它的树荫下玩耍、打闹,它静静地看着我们。有阵阵风儿吹过,它丝毫不为所动,只慈爱地、默默地替我们挡住炎夏里毒辣的太阳光。
路过的行人,放下肩上的担子或手里的行囊,在树下小憩。他们点一根烟,或喝上一口自备的水,偶有掏出干粮的,坐在那里有滋有味地吃着、喝着。
我们见了,便咽着口水在一旁垂手围观,但只消一会,就又知趣地闪开,继续玩我们的游戏。
我们经常爬到老榆树上捉一种叫“道丝”(音)的虫子,它们附在老榆树的树枝上,很容易就被我们捉住。
它们的背后有两块硬壳,我们用一根细竹签插在那两块硬壳的交接处,也许是疼痛所致,“道丝”的翅膀剧烈地扇动,一个小型的“风扇”就这样制成了。
举着这个“风扇”,我们对着自己的脸美美地吹。丝丝微风,将一个个纯真的笑脸吹得像一朵花,那一刻,我们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不一会儿,“道丝”们的劲头就弱了下去,两只“扑腾扑腾”的翅膀也变得慢了,吹过来的风似乎停了下来。于是,我们索然无味地将它们扔了,有的人甚至还朝它们的身子踩上一脚。
“造孽啊!你们这些躺炮灰的,你们这些挨枪子的……”在老榆树下织鱼网的姚三婆每次见我们伤害可怜的“道丝”时,她都会恶狠狠地骂我们。然后她将那些死了的“道丝”捡起来,用手在树根处扒开一堆土,再将它们埋在土里。她的脸上,满是虔诚,嘴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被骂的我们便给她起了一个不雅的外号——三妖婆。
她的耳朵有点背,每次骂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小声地喊她“三妖婆”。有次被她听到了,小脚的她,竟气呼呼地踱着小碎步,颤巍巍地撵到我们家里告状,害得我们都挨了大人们的一顿打。
第二天,在老榆树下再见到她时,我们都绷着脸,不理她,可她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竟然还从一个玻璃瓶里倒出好多糖煎的蚕豆给我们吃。
打那以后,只要我们不残害蚂蚁之类的小虫子,她就不骂我们,我们也不再喊她“三妖婆”,于是,双方依旧“和平共处”在老榆树下。
双抢结束后,我们的战场便转移到村东头的两棵枣树下。
那两棵并排长着的枣树是在镇上工作的两位干部家的。
每天午后,当大人们进入到午睡的梦乡时,我们就蹑手蹑脚地从家里跑出来偷枣。
我们带着自制的偷枣工具,一行人,虽不算浩浩荡荡,但队伍也颇为壮观。
排头的是村里的阿海,这小子人聪明,手脚利索。“把铁钩绑在竹竿上,将枣子一颗颗钩下来”的主意就是他想出来的。
当枣儿们从铁钩上轻轻地落下时,我们迅速地捡起,然后把阿海脱下的汗衫扎紧了一端当口袋。口袋装得鼓鼓的时候,阿海一挥手,我们便撤退到村后的小树林里分枣。
两棵枣树的主人家,中午都是铁将军把门,但是,傍晚下班回来后,满地的枣树叶成了我们偷枣留下的证据。
有一家的女主人就会到村里骂街,骂得虽然不厉害,但我们听了也很难受。另一家,虽然不动声色,但不知从哪里牵来一条大黄狗,拴在枣树下。大黄狗的样子很凶,人不敢靠近。
偷枣行动就这样被迫终止。但每天午后,我们还是贼心不死地朝着那两棵枣树奔去。远远地和枣树下的那只狗对视着,我们手里的偷枣工具一时陷入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困境。
此后,我们依然还惦念着那两棵枣树上圆润饱满的枣子,无奈那只狗,也无奈开学了,便再也没有时间去那里“望枣兴叹”。
转眼白露到了,“白露要打枣,那两棵枣树上的枣儿该熟透了吧?”上学路上,不知是谁提起这件事,引得大伙心痒痒的。
那天放学回家,看到桌上有两小堆新鲜的枣儿,母亲说是那两位干部家的婶子送来给我和妹妹吃的。
“白露的枣子才好吃,所以之前一直不让娃儿们摘,对不住娃儿们了。”两位婶子歉意地对我母亲说。
这件事,让母亲很多年后都念叨着她们的好,我和妹妹也常常回忆起那天的枣儿,觉得特别甜、特别鲜,比我们以前偷吃的那些没熟透的枣儿好吃多了。
可是,这两棵枣树如今也没了踪影。
“两棵枣树?早在十多年前因为修公路被砍了。我家现在的餐桌就是用那棵枣树做的呢。”在两棵枣树的原址上,我碰到了昔日镇上的一位干部大爷。大爷已经88岁高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看就知道他的身子骨很硬朗。
“哦,好可惜啊!那些枣儿可好吃了。”我惋惜地对大爷说。
“村里的老树全部没有了?”我问大爷,“刘叔家的板栗树呢?陶昆叔家的两棵桃树呢?还有何三叔家的那棵桂花树呢?”
我急切地向大爷打听,大爷不紧不慢地回忆着,他说:“社会在发展,老树和我们老人一样,慢慢地都会离去的。那棵板栗树也是修公路时被砍了;那两棵桃树被虫子蛀空了躯干,自然死亡;只有那棵桂花树的去向最好,听说是被卖到合肥去了。”
“太爷爷,我们小区就有很多桂花树,有一颗特别大,也许就是我们马颈的这棵呢。”筱诺顽皮地和老人打趣道。
老人笑了,问这几个孩子是谁家的,我说是我哥家的孙子、孙女。
“是升发家的?啧啧,这日子过得多快啊!切记得升发小时候在老榆树下演样板戏的样子,一晃,他的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难怪我们都老喽!”大爷乐呵呵地说着,身后传来大婶的喊声,他忙和我们挥手作别。
那大婶的声音我还很熟悉,听说她患了老年痴呆症,除了她老伴,谁都不认识,她还常常把洗衣粉当盐往菜里撒……
唉,大婶当年可是我们马颈村的大美人儿呢。她高挑的身材,秀丽的五官,还有那两条垂在腰间的长辫子,不知赢得了多少人的夸赞。
那年,她在那两棵枣树下的全身照,一直被悬挂在镇照相馆的橱窗里当模特。每次到镇上,我都会停在那里欣赏一番。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注视着我,甜甜地笑着。
“大婶,您还认识我吗?”我快步赶到大婶面前,轻轻地问她,“我就是从前偷你们家枣树上枣儿的阿群啊!”
“偷枣儿?阿群?”大婶重复着我的话,眼里依然是一片迷茫……
我失望地领着孩子们离开了。
暮色悄然而至,村里的路灯都亮起来了。一支悠扬的乐曲响起,有穿着舞衣的婶子、大妈从我面前走过,她们盯着我的脸笑笑,竟来不及和我打声招呼。
我跟在她们的后面,一个个回忆着她们的名字。她们中或者他们的老公中,有的和我一起在老榆树下捉过“道丝”,有的和我一起用铁钩偷过枣……
和我们一起度过那段贫苦岁月的,还有故乡的那些老树,遗憾的是,如今这日新月异的新生活它们却没有赶上……
怀旧的我,愈发怀念那些老树。它们可亲可爱,像我们记忆深处的好多位老朋友一样,只是,它们的身影已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