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前回学校的那一幕,在此刻再次从电话里听到H同学声音的同时,犹如一部电影的小片段,毫无征兆地突然在脑海里快速回放。
我才发现,对于被高考大山压得只能苟延残喘的全体中国学生,上海高中同学,尤其是我那四位室友,自己内心深处原来一直有种沦为叛徒的羞耻感。
虽然在高中时的室友们比我各方面都优秀一点,但在整个学校乃至班级里还是相当不出彩的。和其他人比,我们学习、体育、音乐都没有很棒,甚至连黄色笑话也都只有听别人说的份。
最值得炫耀的泡妞战绩,更几乎是一片空白,每一个人都很怕因为是处男而被看不起。
其实在学校之外,室友间并没有过深的交情,除了那些全班男生一起去电脑房操CS的盛宴,基本不会特地约出来聚会。
然而,就是这样几位和我同样平凡、不起眼的室友,会体谅我喜欢睡懒觉,瞒着老师,自愿把早上值日生的机会让给了我,好让我可以不用出操,多睡那宝贵的半小时;
会在我为感情所困惑的时候,陪我一起听歌,陪我一起惆怅;
会在我出国前坚持把我约出来吃顿散伙饭,没计较我的不讲情面,还用他们少得可怜的零用钱凑起来买了块不便宜的手表送给我。
这些朴实而温暖的小举动,在我当时那颗迷惘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本应该与室友和同学们在那最残酷的高三共同奋斗,而今我却因为出国而沦为了高考逃兵。
也许正因为这份隐隐的愧疚,我一直不敢再回学校,不敢再面对我曾经的室友和同学们,甚至认为做逃兵的我是会有报应的。
这潜意识里的种种纠结,不由地随着听筒里H同学的声音散发了出来。
另一方面,H同学那句“才想侬逼样开心了伐得了,肯定了该英国搞了伐少外国女宁” 实在是让我哭笑不得。
他固然是记得我离开前留下的那个在艳史上毫无建树的形象的,这时对我来这么一句,不知是看得起我,还是对我的调侃。
不过假如换做是我,即使不把国外的生活幻想得太多姿多彩,也确实不会往苦闷与寂寥去想的。
然而,真正在我心里激起涟漪的,还是他最后那句“所有宁才会得来额”。
不知是幻听还是什么,感觉他说这最后短短一句时的语调特别响。
他是在故意强调这句话而在暗示着什么吗?
当初正是他帮我打听到Meteor的关键信息,学校所有人都会来就意味着她也会在,他是不是为了照顾我面子而没有挑明?
我很想知道得确切一点,但又觉得再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毋庸置疑,我对艺术节本身是完全没兴趣的,那时只有一个信念:想见她,哪怕只是在远处默默的一瞥。
正是这一小小的期许,让我顿时停止了犹豫,下定决心去参加与已经退学的逃兵毫无关系的艺术节。
也正是这一刻,本以为早已被时间冲淡、被我骤变的人生际遇而掩盖的那份执着,突然又从内心深处猛烈地爆了出来。
于是,在艺术节的那天,我穿上了在英国南方B城Topman买的自认为最时尚的蓝色卫衣和灰色修身牛仔裤。接着取出了那出国前留在家中卫生间里的透明啫喱水,对着镜子认真地捏着头发。
可是,太久没有拗造型的我已经生疏了,弄来弄去也弄不出满意的发型。
眼看再洗头已经来不及,我迅速找出在英国一家小店买的包头帽。这种包头帽是我出国前没有见过的,那时候在学校喜欢耍酷的人顶多戴个鸭舌帽,再老卵一点会把鸭舌帽反戴,模仿电视里的小流氓。
在英国南方B城店里一见到这种包头帽,就感觉戴上会很帅很另类。但是,试帽子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都不如想象中的好看,不买又怕后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买了。
奇怪的是,我看类似的包头帽戴在英国人头上就很好看,鸭舌帽戴在NBA黑人球星头上也很帅。
即便是同样的人种,陈冠希戴上鸭舌帽就很酷,似乎他弄什么发型都好看。
之后回到Homestay,戴着包头帽对着镜子研究了半天终于发现了原因:我的头和脸都太大。
我意识到这些帽子本就不是给头大的人设计的,何况我的脸也超大,所以每次看到店里好看的帽子戴上一照镜子就感觉很别扭,然后是一阵心酸,心里无比嫉妒那些天生小头小脸的黑人、白人和陈冠希。
包头帽算是白买了,买回来后一次也没有戴过。
不过,出发去艺术节前在家里,我还是带上了这个染有一条黄线的蓝色包头帽,毕竟款式和颜色还是很新潮的,我想如果晚点万一觉得发型还是太烂,就戴上这个帽子,这样长相很一般的我至少可以在看到我的人心里留下一丁点印象。
打扮完毕,我叫了部差头直接去到了作为举办地的位于杨浦的一家电影院,由于离学校有一段距离,H同学和其他全体师生都是从学校坐包租的公交车过去的。
那时候已经高三,H同学和以前班级的其他同学都已经文理科分班,大部分人都不在同一个班级了。这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我并不想遇见班主任和太多同学,我会不知所措。
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一会,一辆辆公交车陆陆续续地到达了。让我惊讶的是,居然都是长龙车,在当时上海的马路上已经很少见到了,学校真是一如既往的抠门。
一批批穿着便服的学生下车往影院方向走去,学校果然还是没有统一的校服。他们脸上大都显得轻松愉悦,也许是还没念高三的低年级吧。
好久没见那么多的国内学生聚在一起,我又感受到了那股中国青少年所特有的朝气。
不一会,我从人群中看到了H同学,他也同时发现了我,笑嘻嘻地向我挥手。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点了点头,他也马上用力点了一下头。我突然想起以前在高中,男同学打照面都会互相点头示意,而不是握手或别的什么,这好久没做的动作居然在这一刻又自动重现了。
“哦哟,英国朋友来啦。”
“伐要提英国了,老么劲额,其他宁好伐?”
“啊?伐会伐,国外伐是老灵饿嘛。其他宁等歇会得来额。”
寒暄了几句,我跟着H同学走入了电影院。
电影院设施非常老旧,但这不妨碍学生们的好心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到处是吵吵闹闹的谈话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去看《闪闪的红星》时的场景。
H同学让我坐在了他的旁边,附近是几张不认识但有点印象的脸,应该是他分班后的新班级同学。
途中遇到对我好奇的,H同学就贼笑着介绍道:“个是吾去英国额老早室友”,对方就会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地应一声长长的“哦”,仿佛本来就晓得我一般。
我没有太在意这些,坐下后,赶忙借着影院里昏黄的灯光四处张望,看了好一会,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我又站起来用目光扫射,不顾被我挡住视线的人的指指点点,从第一排一直扫过近千人到了最后一排,仍然无果。
这时,灯光突然没了,电影院一片漆黑,艺术节表演正式拉开帷幕,我只好悻悻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