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黄葛树是一个很有名的树种。每个乡村,几乎都有一棵黄葛树,那是乡亲们生活里的地标。
在乡间,你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你到哪里了?我到黄葛树脚了。我们在哪里碰头?你快点来嘛,我在黄葛树脚等你。黄葛树下好歇阴凉,有石凳供过往的人坐下缓一缓。黄葛树下,也是乡亲们聚会闲聊的地方,你经常会看见黄葛树下站着几个人在聊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女童们跳皮筋的歌谣,也会唱到:“黄葛树,黄葛丫,黄葛树下是我家……”
黄葛树的树冠很大,像一把巨大的伞,可以为乡亲们遮阳避雨。黄葛树的芽苞,入口先是酸涩,而后甘甜,这也是孩子们的绿色小吃。黄葛树的树干很粗,几个小孩手拉手都围不住,孩子们就是喜欢人多时手拉手围着它转。黄葛树的根大部分裸露在外,悬挂在山崖,等我们长大了一些,就喜欢沿着它的根攀爬。
记忆里,黄葛树总是长在山崖顶,它的身下是开阔的崖洞。早年间,精明的乡人都在它身下依崖而建油坊、面坊,既节省了建筑成本,又冬暖夏凉。孩童时期,我很多次跟随父母去油坊沟黄葛树脚下的油坊榨油,在旁边的面坊用小麦换挂面。现在想来,那时父母带上我去榨油换面的新鲜感,不啻于如今出去旅行一趟。
黄葛树下,还可以是天然的乡村集市,农民们在这里卖鸡鸭、买猪崽。我小学毕业前,我们镇上的“猪市坝”就在老街的顶头,崖上也是一根巨大的黄葛树。记忆中,我很多次跟父亲一起去老街卖他编制的竹篾筛子,然后跟着他去黄葛树脚下的“猪市坝”买猪崽。
有一回,父亲难得手有余钱给我买了新鞋,回家路上,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他的发展计划:将小猪养大然后能卖多少钱,这些钱,除了给我交学费,到年底了还能把房屋再修缮一下。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父亲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长大有点出息。我现在都很后悔,当时还是该回去复读。我的好几个同学复读了两三年,最后都考上大学了,他们学习还没我好……”
父亲一直很严厉,很奇怪,那天我竟然敞开心扉,主动跟他说了很多心里话。路过油坊沟黄葛树歇脚的时候,碰见一个他的高中同学,她很惊讶他的儿子都长这么高了。他们闲话家常时,我坐在路边的石凳上静静地听。
歇息完上路的时候,我主动提出帮父亲背一段猪崽,他居然同意了。这便是我关于开始长大的最早记忆。
记忆最深的黄葛树,是我们村的黄葛树,那也是我们那个乡镇最大的黄葛树。它长在我们二岭村的最高处,脚底靠里一侧是大片的石坝,靠外是五十米高的悬崖,树根裸露挂在崖壁上。村里开社员大会,全村每家派个代表参会,就聚集在黄葛树脚下的石坝上。村长讲话的桌子紧靠树脚,高音喇叭挂在树梢,喇叭一响全村都能听见,山对面的村子都听得清楚。我儿时最大的乐趣是跟上父亲去参加社员大会,管喇叭的村干部跟父亲关系不错,我有机会玩一下高音喇叭,实在是开心。
我们村的小学就在黄葛树旁边。我家在山脚下,每天上学走到半山腰,抬头远远地看到黄葛树,我知道再加把劲就到学校了。黄葛树悬根底下的小路是通往学校的必经之路,儿时每回路过那里都很害怕,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到处都有坟。每回经过那里都是疯跑,我老是感觉背后有一双手要伸过来抓我。大一些的孩子走到那里故意跑快,大喊鬼来啦鬼来啦,跑得慢的小孩就在后面哭鼻子。
有一次,黄葛树脚下又添了新坟,那天,因为没有完成作业,我被老师留下来。我离校回家时,所有同学都已经走了。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心里很恐惧,感觉快要窒息。但这是必经之路,我只好给自己鼓劲,心想不要怕不要怕,然后故作镇定,一阵吹口哨,一阵大声唱歌,脚步紧凑地走过。自那以后,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大孩子了。
当我以为自己是个大孩子了,中午我也会早早去学校,约上同学翻过学校围墙,抄近道去黄葛树脚下的石坝上玩耍。当黄葛树发新芽,我们会爬上去揪芽苞吃,回教室的时候给女同学们带上一把。那芽苞入口,酸涩中带点甘甜的味道,直到如今也忘不掉,回想起来直流口水。有一回,我们几个男生越过悬崖底下的旧坟,顺着求根攀爬上它脚底的石坝,向同学们炫耀我们的胆量。结果被老师知道了,挨了好一顿打,但我们还是挺得意。童年时期最大的冒险里,也藏着最大的乐趣,那也是长大成人的通道之一。
小学上到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成老师教起来就有些吃力了。他是民办老师,加上年龄也大了,没办法,我们整个班17个学生就转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我从一年级上到四年级,每天早晨去上学,放学回家吃完饭再去,下午放学再回家,每天要经过黄葛树四趟。可以说,它深深地长进了我的童年。
转学以后,见他次数就少了。也就是逢年过节,去看望姑妈,会经过他。也从那时开始,恐惧逐渐没有了,反而是越来越亲近。后来,姑妈也不长期在农村种地,搬到镇里生活,我也就更少了见他的机会。我开始有感觉他似我的一个朋友,时间长了挺想去看望他。虽然没什么话可说,到跟前看一看也挺好的。总之,是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现在想来,自小学毕业开始,我似乎是在疯长,时光的速度越来越快。中学以后,我们村的山顶我都很少去过。比我低一级的孩子们上到四年级也转学到了镇上,又过了两年,二岭村小学就撤销了。2000年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外出打工挣钱,再后来国家减免农业税,听父亲说村民大会都召集不起来,大家也不怎么关心村集体事务。可以想见,黄葛树下的热闹是越来越少了。
一段时间我也把他忘记了。再惦记起他,是上大学以后。有一年寒假回家,突发奇想约了几个小学同学,打了摩的专门去看他。到跟前,发现他的脚下早已是几寸后的枯叶,记忆中他脚底干干净净的石坝早就没了踪迹。我试着走到跟前摸一摸他依然健硕的身躯,结果一不小心陷入了满是淤泥的小坑,心情不免沮丧起来。
再后来,大学毕业在北方参加工作,我也成了一个游子。每回故乡,去看望那棵黄葛树是必备行程。去之前都兴致勃勃,见了又难免失落。我们的小学,早已是断壁残垣,杂草在校园里疯长;教室门口的铁铃,如今锈迹斑斑敲不出半点声响。黄葛树脚下也一样,人退草木进,我如今只能远远看着他,难以近前。那些旧时光,无论如何是再也回不去了。
乡间的衰败速度无以复加,有些令人难以置信。我儿时老是想一个问题,我的乡村很多年以前是什么样子,很多年以后又会是什么模样?我也问过父亲,那根黄葛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上小学时就已是那么粗壮。现在,我终于是相信了,从我见它直到如今,它的确一直那样站在悬崖顶端,巍然不动。
黄葛树还有个特点,他换叶没有明显的季节性,听父辈们说,它在哪个季节种下去,每年同样的季节便长出新叶。它换叶的时候,并不是叶子全部掉光,再发新芽;芽苞长出来时,旧有树叶照常是绿的,什么时候逐步落下来也没人注意到。我们所见的黄葛树,总是四季常青,我们印象深的黄葛树年龄都有好几百岁。
这无形中造就了它的神秘,故乡的风俗认为,黄葛树的根是牛鬼蛇神来往人间的通道,想来也就不足为怪了。对山里人来说,他既代表祖先,又暗含了神明。他脚下的崖洞里,总会有几尊不知名的菩萨,偶有乡民会去临时抱佛脚。愿望实现了去还愿,失败了也欣然接受,通过与他的诉说,人们也就能坦然接受命运这回事了。
如今城镇化越来越快,农村逐步凋零有些势不可挡。我每次回故乡,发现好多地方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回忆变得艰难。很多人已经不在,很多路已经不在,很多老屋已经坍塌,很多村落在逐步消失。但是,标志性的黄葛树却依然如故,让我内心的不安可以少一分。似乎,只有它们能证明我从这里出去了,然后又回来了。
经常跟朋友聊起故乡,似乎每个人的回忆里都有一棵古树。历史上,中国人经历了很多次人口大迁徙,或因自然灾害离乡谋生,也或者因为战争逃难。我们这个民族,有很多关于“大槐树”、“大柳树”的记忆,那是关于祖先的追忆。在北方,我听很多人讲过,他们的祖先是来自山西的“大槐树”。这到底有几分可信?我想,不过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多记忆都被人们遗忘,但离家的路途上,总会有那么一棵古树,当我们的祖先回头时它站在那里送别,最终也就化作了世世代代对故土的怀念。
很多跟我一样离开家的人,我们怀念起故乡来,总有绕不开的共同记忆,便是黄葛树。这个树种,南方很多省份都有,在很多地方甚至是“市树”,它寄托了人们关于岁月的无限思念和遐想。也有很多人,通过对黄葛树的描写,以抒发对旧时光的怀想。
我也一样,无数次的梦里回到故乡。也有很多回,我梦见有人跟我说:“我在黄葛树脚下等你”,或是亲人,或是儿时的玩伴,或是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