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赞美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段赞美无言的话,本来从教育方面着想。但是要明了无言的意愿,宜从美术观点去研究。
“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飘渺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传意,好像用断续的虚线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语言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善尽美,才能引起美感。
相片逼真,但懂美术的人都知道图画比相片美。同样,文学作品也需要表情达意,但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像“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言有尽而意无穷。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创然而涕下。”虽然表明了诗人的情感,而所说出来的多么简单,所含蓄的多么深远。
音乐中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洪壮急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肃穆,和平愉快的景象。“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英国诗人济慈在《希腊花瓶歌》中写道“听得见的声调固然优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优美。”说的也是同样道理,大概喜欢音乐的人,都尝过此中滋味。
作者又提到了雕像和戏剧。许多作品往往在热闹场中动作快到极重要的一点时,忽然万籁俱寂。现出一种沉默神秘的景象。
所谓无言,不一定是不说话,是注重在含蓄不露。中国有一句谚语,“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眉便是含蓄。
“拿美术来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吐肚子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人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有含蓄比较尽量流露的,还要更加深刻。换句话来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作者认为美术家的生活就是超现实的,生活美术作品,就是帮助我们超脱现实,到理想姐去求安慰的。换句话说,我们有美术的要求,是因为现实界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慰情的路径。
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它超越现实的程度大小,就看它所创造的理想世界是阔大还是窄狭。准确的说,美术作品的价值高低,就看他能否借。极少量的现实界的帮助,创造极大量的理想境界出来。
美术作品和文学作品一样,有很多意尽在不言中。唯其留着一大部分不表现,欣赏者的想象力才有用武之地。作品之美不只美在已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大部分。这就是无言之美。
上乘文学作品,百读不厌。尤其是诗词所包含的无言之美更丰富。若即若离,才能引人入胜。延伸到爱情,“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更无言语空相觑”比“细雨温存”“怜我怜卿”滋味更甜蜜。
“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
英国诗人布莱克的《爱情之谜》诗中有那么一段:
切莫告诉你的爱情,
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她像微风一样,
不做声不做气的吹着。
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
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的告诉爱人了,
打着寒战,耸头发的告诉,
然而,她终于理我去了!
她离我去了,
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
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
便把她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