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霂
亭亭穿过雕花的回廊,云髻上斜插的步摇晃荡出云梦般的微光。红釉的茶具映着她细腻的容颜,如同水墨晕染的远山浅黛。
至殿堂门前,里面传来丝竹动听的管弦。她稍稍有些犹豫,乳白色的手指十分优雅从容的提起了翠色的裙摆跨过门槛。
眸光淡淡扫过堂下宾客,对上主座上锦衣冠服的夏侯尹投来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如同她初见时一样,淡然而又桀骜,也是因为这样的目光,绿姝当初才选择了他。
看着他运筹帷幄的神情,绿姝便了然今日为何突然让一直被深藏的她出来奉茶。
宾客最上座的是一位月白长袍,戴着银白面具的年轻面子,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刚劲,是个多年习武的人。
绿姝踏着盈盈莲步,俯身于他的案前,妖娆多姿,手指一弯,勾起釉质茶壶,为他奉上一杯醒酒茶。
偶然抬眸,对上面具下男子炙热的目光,这样烈火般滚烫,似曾相识。
男子伸手接茶,绿姝稳了稳心神,余光瞥见夏侯尹自满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她水玉般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划过接杯的手,翠色的轻纱,如墨的流发,拂过男子年轻血脉蓬勃的手腕,然后从容的整理茶具,起身,行礼,退下,一切行云流水,不带丝毫慌张。
银白面具下的眸光,透露出一股志在必得的火热,又留了一缕意味深长,干净的指腹,轻轻摩挲与她手指相触的地方,余味悠长。
这场宾宴直至月上东梢才散场,绿姝坐在铜镜前,解了了发髻,瞬时三千青丝如瀑。窗沿上养着的夜莺有些聒噪,绿姝看着铜镜里娇嫩的容颜出了神。
夏侯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绿姝再清楚不过。他既给了她再乱世中的一席之地,那她就必然要有一些回报。今日,她是饵,而那个银白面具的年轻男子,是鱼。
绿姝瞥见铜镜里不知何时出现的月白色的影子,显然,鱼已经上钩了。
绿姝将身上的薄纱卸去,露出白皙细腻的香肩。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转身,装做十分惊骇于闺房中突然出现的陌生男子。
银白面具的男子,看着她的目光火热而滚烫,他缓缓走近,低眸,此时绿姝一对明媚的锁骨,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
男子俯身,似是要吻下去,绿姝已经闭上了眼睛,没有预想到的浓烈的酒气。男子却在她的耳畔前停下,清朗的声音滑入她的脑海。
他说:“云舒,别怕,我是安景。”
绿姝韵致的身躯一震,她徒然睁开眼睛,对上男子认真的眸子,这一次,她是真的讶异。
‘云舒,云舒’若不是今日安景提起,她已经忘了曾今她叫云舒,孟云舒。
五年前 京兆
孟家相府近来十分热闹,宾客盈门。这一切只是因为相府千金孟云舒已致二八年华,孟相国有意为之择一门佳婿。孟家权倾朝野又富甲一方,单单这权势,就能引得多少英雄儿郎万里征程而来。又何况相国千金又是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倾城国色。
孟云舒出生时,久雨成涝的京兆开晴。所以为她选婿,除去来比试的人,几乎半个京兆都来围观。
而此时,孟云舒正悠闲的坐在花园的白梨树下的摇椅上。正是春风盛时,梨花晶莹如玉。一袭侍卫服侍的年轻男子,正徐徐吹奏着一管竹箫。偶尔一朵白梨落在他刚劲的肩头。云舒仔细翘着他俊俏的侧颜,想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句话,只有安景才配得上吧。
外面的喧嚣云舒全然不在意,似乎一切与她无关,心里流淌着的,便只有这一曲悠扬的箫音。
回过神来,卸下的薄纱不知何时,披回了自己羸弱的肩上。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揭开那银白冰冷的面具,依旧是俊逸的容颜,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横亘整个脸颊。
银白面具不经意间滑落,“铛——”发出清脆的声音。绿姝踉跄了一下,绊倒在榻上。“安景,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死了。”
五年来,她不曾落泪,可今日再见旧人,却是再也不是从前。
“云舒,别哭,我回来了。”
安景蹲下来,心疼的轻轻拍打她的背,“夏侯尹说,若我能攻下平阳关,他会答应我一个请求,到时候,我来接你。”
绿姝抬眸,手指抚过他脸上的疤痕,“安景,我们回不去了,我已经不配再叫云舒,我叫绿姝,我不是孟相国千金,我是绘春楼的舞妓。”
她收手,撩起自己的衣袖,揭开绑在手臂上的丝带,凄然一笑,莹白的臂膀上,烙了一个猩红醒目的字——娼。
绿姝觉察到安景的呼吸骤然变得凝重,她早会料到如此,也就从未有过希冀,而且平阳是京兆的天然屏障,拿下平阳,何其艰险。
安景却是细心的放下她的衣袖,“过往云烟,我不在意,我们重新开始。”
“安景,五年前孟家满门被屠那一日,你去了哪里?”绿姝突然问他,她想听他一个解释。
安景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云舒,一定要等我!”
灯火飘忽了一下,月白的人影,连同地上的银白面具一同遁去,绿姝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身影。
窗外,月明星稀。
翌日,她才梳洗毕,夏侯尹突然独身而来。
绿姝早料到他会来,只是欠身行礼,“将军,绿姝让您失望了。”
夏侯尹却径直在榻上坐下,“绿姝,你从未让我失望过。”语罢,理了理衣袍,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绿姝会意,毫不迟疑的盈盈将娇躯挂在了夏侯的身上。因为她知道,若她此时有丝毫犹豫,安景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在夏侯尹怀中抬眸,手指指着他的心口,“将军,你的这里,可有我半分余地?”
夏侯尹低头凝视着她,“绿姝,若我在京兆登基,你会成为我的皇后。”
绿姝蓦的一惊。
夏侯尹凑近三分,“姝儿,如果我说我心里有你如何,我心里没有你,你又会如何?”
不待绿姝回答,夏侯尹自顾放下她,“我会让你自己选择,就像当初遇见你一样。”
绿姝尤记得,初遇时在京兆绘春楼,她一舞过后,满堂喝彩,每个人看向她的目光肮脏而火热,而夏侯尹,在席间从容沽酒,他的指腹摩挲着杯沿,他的眼神是运筹帷幄的桀骜。就是惊鸿的一瞥,当夏侯尹向他伸手之时,她毫不犹豫的跟着他来了北戎。
夏侯尹,一个有着谋国野心的男人,是她爱着又不敢付之真心的人,他的心里可否有她的一席之地。
“绿姝,若是当日你不愿意跟我走,我会放你自由,可你是选择了我的。”
“可是将军其实算定了,绿姝会跟你走,不是吗?当时,其实绿姝除了跟将军走,别无选择。”世道混乱,她满门被灭,孤身一人,还她自由,她又能何去何从?
夏侯尹危险的眯了眯眼睛,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放下她,站起身来,背影高大而挺拔,“绿姝,你一向很聪明。”
说完,直接出门而去,留下绞着手指的绿姝。
绿姝松开已经绞的发白的手指,刚才她在试探夏侯尹,她了解夏侯尹,若是夏侯尹心里有她,那么安景便绝无可能带她走,而她也在希冀,若是夏侯尹的心中能有一寸装的是她,她就死心塌地的跟着夏侯尹。可是,夏侯尹似乎并不在乎她。
离乱久了,绿姝希望一份安宁,从乱世中脱身,功名利禄,非她所愿,她只想偏安一隅,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夏侯尹显然不能给,而安景却可以,即便她而今深爱的不是安景,而是夏侯尹,她也会选择安景。那么安景就不能死。
平阳大捷,这个讯息是夏侯尹亲自告诉她的,一股喜悦袭上心头。
夏侯尹却顿了一下,道,“安副将被流矢射中,生死未卜。”
绿姝的瞳孔不可置信的放大,袖中手指徒然掐进肉中,慌乱错开夏侯尹审视的眼神。
夏侯尹抿唇一笑,拉起她秀白的手,拨开手指,轻抚那掌心的红印,“姝儿怎能如此不心疼自己。”
绿姝有些紧张,抽回自己的手,镇定道:“指甲留的有些长,绿姝该修修了,平阳大捷,绿姝还未恭贺将军。”说完,欠身行礼。
夏侯尹突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软糯香泥,指腹轻轻摩挲,“绿姝,安副将那一箭是我亲自射的。”
夏侯尹看着绿姝轻蹙的眉眼,突然有些生气,手掌不觉加重了力度。“绿姝,你曾经就认识安景对吧,你担心他?”
绿姝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夏侯尹俯身,落下深深的一吻,惩罚似的在绿姝的唇瓣上咬了一口,绿姝吃痛的轻呼,待夏侯尹放开她,唇瓣上烙上了一条红於的血痕。
绿姝抿了抿唇,抬眸,对上夏侯尹桀骜的眼神。
“绿姝,你的眼神虽然圆润,却一如既往的,有一股高傲,乱世流离,不折风骨,不枉我夏侯尹对你一见倾心。”
绿姝有些不可置信,在她的印象里,她与夏侯尹的第一次见面,只是绘春楼的一瞥。
“将军既对绿姝一见倾心,可绿姝从未见过将军对绿姝的真心。绿姝与将军相处三年,将军不曾碰过绿姝,可是嫌弃绿姝。”
“姝儿是在埋怨我?”夏侯尹今日心情似乎很好。“你问我过的心里可否有你,那我告诉你,江山权势固然重要,但是没有人可与我分享,要来何用?绿姝,我希望那个能与我共享的人是你。”
“将军此话当真?”
“当真。”
夏侯尹自怀中取出一瓶药散,揭开绿姝的衣袖将绑在手臂上的那根丝带取下来。
“姝儿,忍着点,有些疼。”十分磁性的声音让绿姝一阵恍惚。手臂上突然传来剧痛,她的小脸变得煞白。
恍惚中,又听到夏侯尹在她耳边低喃:“绿姝啊,我在等你的选择。”
绿姝轻轻闭上了眼睛,‘夏侯尹,每一次你都说给我选择,其实我都别无选择,你明明知道,只要你说你心里有我,我会死心塌地的跟着你。’
安景回来之时,已经是半月后,向夏侯尹要她而夏侯尹却狡黠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将军不是不愿,只是要问问佳人,愿不愿意。”
绿姝看了安景一眼,俯身,“绿姝多谢安副将军好意,可绿姝是夏将军的人,当与夏将军生死不离。”
夏侯尹看向她,对她这番话十分满意。
安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下意识的拉住她的手臂。
绿姝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拨开他的手,“将军请自重。”
安景执意拨开她的衣袖,原来烙的‘娼’字已经不见了,但是新烙了一个更为醒目的‘泽’字。夏泽,字侯尹。
安景十指紧握,额头上可见勃起的青筋。
绿姝退了一步,慌忙退下,不敢看他。
夏侯尹淡然的堪了一杯酒,站起身来,举杯,“安副将为我拿下平阳关,功不可没,我敬安副将一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三日后,我与绿姝大婚,不,应该是孟相国千金,孟云舒,大婚,安副将可愿意捧场?”
安景紧握着酒杯,面具下的容颜看不出喜怒,默默饮完杯中酒。
安景走了,在夏侯尹的意料之中。而平阳已破,夏侯尹已经准备挥兵,长驱直入。
绿姝正在窗前绣梨花,夏侯尹却突然送来一身喜服,“姝儿,过来看看,合身否?”
“侯尹”绿姝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伸手,指着夏侯尹的胸口,“你的这里,可是真的有我。”
夏侯尹俯视着她,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姝儿,相信我。”
“好,那我愿意嫁给你。”
“绿姝,我知道你的心里,还存着一个安景,那你可知道安景的父亲是安仲?”
“安仲?”绿姝有些心慌,朝野没有那个重臣是完全光明磊落的,而孟相国所做的最为愧疚的就是曾今为帮太子继位,逼死中书侍郎安仲,让安家落了个诛连九族的罪名。若真是如此,那么安景当初留在孟家……绿姝不敢再往下想。
三日后
红妆喜宴,她薄扇遮面,一袭红纱似火,眉心花钿更是撩人。
这一夜,是夏侯尹自赎她回来,整整三年,第一次碰她。
‘夏侯尹,你可千万不要骗我。’
恍惚中,绿姝记起,绘春楼红袖中的回眸,翩翩公子,血气方刚。徐徐自那茶香里走来,向她伸手,从容脱俗。
京兆已经近在咫尺,夏侯尹却中了埋伏,辗转两年后,眼看自己的大军所剩无几,又被国军围困在平阳。
而国军的主帅,不是别人,正是安景。
夏侯尹坐在案前,食指有意无意的敲打着桌面,看着正衣袂飞扬的人儿。红袖中回眸的小脸,又给了他一个明媚的笑容,夏侯尹突然唱起了《霸王别姬》,英雄末路的悲曲。
绿姝停下了舞姿,看着面前这个豪气干云的男人,听着他低唱“虞兮虞兮奈若何……”心底已经会意。
她拔剑,与纱衣共舞,最后将剑横在了自己白皙的脖子上。她了解夏侯尹,此时唱起了《霸王别姬》,他的心境,和当年项羽一样。
她紧握剑柄,手中的剑却突然被夏侯尹打落。
绿姝不解的看着他,“将军既然唱了《霸王别姬》,又为何不允许绿姝拔剑自刎。”
夏侯尹的指尖覆上她的脸庞,“绿姝,你不是虞姬,我也不是项羽,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绿姝看着夏侯尹的眼睛,那运筹帷幄的眼神,和当初一样。
“绿姝,七年了,你可曾想过为孟家满门被杀,究竟是谁做的?”夏侯尹突然问她。
绿姝低头,那一日,是孟家招婿比试的最后一天,孟家已经收场,宾客也都走了,最后赢的人,绿姝并不知道是谁,因为绿姝从未在意过,因为当时她喜欢的人是安景。只是那日,安景刚好不在,连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当日晚上,一伙贼人闯入孟府,大肆屠杀。绿姝只记得那一日,莲叶下的荷塘都是血色的红。而一把正要落在自己的身上,而安景却不知从何处来,正好穿着一身蒙面黑衣,替自己挡了一刀,而那一刀正砍在安景的脸上,留下狰狞的伤疤。
她自然想过仇人是谁,却又不想相信自己的推测,因为她所知道的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安景。
“你的手里有半只红玉飞鸽,你应该知道这是仇家留下的。既然能用的上红玉,这伙人就不是普通流寇。”
绿姝蹙眉,当年她见满院尸骨,血流成河。她坐在地上,撕心裂肺,仿佛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她不记得她是怎么穿着一身染血的衣裳离开那个院子的。若真是证实了仇人,她必杀之而后快。
“将军可知道那只红玉飞鸽的来头?”绿姝的声音有些急切。
夏侯尹低头,在她耳畔耳语,只见绿姝的神色,从蓦然的惊讶,到悲痛,到不可置信,直到最后的恍然……
翌日
她被送出了夏侯尹的军营,因为安景和夏侯尹达成了协议,只要夏侯尹肯将她送出去,安景便放夏侯尹突围。
绿姝翠色的袖子在晨光里晃荡,来迎接她的安景,月白色的袍子泛着点点微光,踏马而来。
绿姝抬头看他,阳光自他头顶倾泻而下,银白色的面具十分明亮,面具下的眸子,让人看着十分的安稳。
此时风中的青烟徐徐的飞过,一缕青丝滑过她的脸颊,与骏马上月白袍子的男子对视着,画面安静的像一幅画。
绿姝突然觉得心中五味陈杂,回眸,最后看了一下夏侯尹的营帐方向。‘夏侯尹,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可惜,我从未真正的了解你。’
安景从马上下来,将绿姝拥进怀里,清朗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喃,“云舒,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绿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任他这样搂着。
安景挥手收了重围夏侯尹的兵马,夏侯尹已经突围。他紧紧拉着绿姝的手,准备回营。
却突然听到利箭行来的长啸,安景已经来不及躲,这支箭,同上次一样,凛冽得可怕,然而没有传来想象中的痛感,这一箭已经有人替他挡了,绿姝痛呼一声,倒在了安景的怀里,安景望去,对面的山头上,夏侯尹收了手中的重弓,对他邪魅的一笑。
安景无措的搂着怀中为他挡箭的人儿,惊慌与害怕让他有些发抖,这支箭刺穿了绿姝的左胸。
他慌乱的为她止血,却没有注意怀中人神色变幻,绿姝自袖中取出一枚小型的匕首,用最后的力气,一刀扎入安景的心口。
安景猛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绿姝将匕首狠狠地拔出来,“安景,你当日屠我孟家满门,今日血债血偿!为你挡这一箭,都当还你当日为我挡那一刀。”
安景徐徐倒在血泊中,一双眼睛透过面具,死命的看着她。
绿姝将那面具摘下,轻轻吻了一下他面上狰狞的疤痕,安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激动的吐了一口血,想要伸手去拉她,却再也抬不起手来。绿姝将他的双眼阖上,突然觉得万分的心累,再也支撑不住疲惫的身体,倒了下来。
绿姝中的这一箭,不过是事先的谋划。安景怎么可能相信夏侯尹会那么轻易的将自己让给安景,这不过是为了让安景消除戒心罢了。
当年安家一家百来口人皆被处死,而安景就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一个,他潜伏在孟家多年,为的就是取孟家人的项上人头吧。安景,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孟家被灭,她在辗转中被人卖入青楼,拼死抵抗,受尽非人折磨,直到有人给了他一封信,告诉她如果她好好活着,就终有一天能够手刃仇人,而这一天终于来了,而她,也累了。
待她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的大床上,锦绣珠帘,内堂十分的华丽。
守在床榻旁的婢女见她醒了,小心的扶她坐起来,绿姝却发现自己竟然使不出丝毫力气。
正在疑惑这里是哪儿时,却听婢女吩咐外面,“娘娘醒了,快去请皇上!”
‘皇上?夏侯尹?’绿姝有些恍然,问婢女,“我睡了多久?”
婢女恭敬的回答,“已经整整两个月了。”
绿姝有些恍惚,安景一死,两个月,足够夏侯尹在京兆登帝了。
听到外面太监扯着嗓子喊,“皇上驾到!”夏侯尹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进来,龙袍加身的他,绿姝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夏侯尹已经来到了她的床前,伸手探探她的额头,然后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绿姝只是浅浅一笑,“承蒙陛下如此牵挂。”
夏侯尹听得出绿姝的语气中半含着讥讽,“姝儿可是生气了。”
绿姝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应。”
夏侯尹细腻的刮了刮她的鼻子,“若是觉得陛下叫得不习惯,你依旧可以像从前一样叫我将军,或者,直接叫我侯尹。”
绿姝嗯了一声。
“你的伤虽然好了,可惜却落下了病根,姝儿可记得日后情绪不可大起大落否则会危及性命。”
绿姝的手覆上夏侯尹的手背,给了他一个安稳的笑容。
修养几日后。
绿姝已经能够下床了,夏侯尹陪着她看京兆宫廷的风景。而宫里的风景,绿姝并不陌生,因为曾今皇帝当她是亲侄女一般疼爱,常接她到宫里来走走。
“姝儿,现在局势还不稳定,等稳定下来,我要为你举行册封大典,你将是我的皇后。”
“将军,绿姝不在乎,绿姝只求将军一件事。”绿姝将脸贴在夏侯尹的胸口。
“好。”
“绿姝希望将军,永远都不要骗绿姝。”
夏侯尹挑挑眉,“好,我答应你。”
春去秋来,局势稳定,天下太平,夏侯尹不愧为伟岸男儿,不过一年,便一统天下。而这一年,绿姝觉得十分的安稳。虽然自那一箭后,自己的身体常常不好,汤药从未断过。
入夜,夏侯尹开庆功宴,他的亲信都在场,此时正有两人比剑。
她坐在他的旁边为倒酒,夏侯尹有些心疼,“姝儿还是回去歇息吧,你的身体一直不好。”
绿姝点点头,刚要起身,听到一声衣服撕裂的声音,原来是比剑的二人划破了衣服。绿姝抬眸,瞳孔却蓦然的紧缩,突然觉得有些眩晕。那人破了的衣服里,清晰可见他背上纹着一条盘蛇。
绿姝不动声色,有意无意的问,“这位将军气势非同寻常,不知他是何人?”
“我最信任的心腹。”
绿姝的心揪了起来,“既然最是信任,那么一些重要的任务必然是他做吧,这位将军跟了陛下多少年了呢?”
夏侯尹转头看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绿姝低眸,“不过随口问问罢了,绿姝有些累了,就不陪陛下了。”她起身行礼,“绿姝告退。”
夏侯尹的指腹顺着杯沿旋转,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信,微微的眯了眯眼。
回到自己的寝殿,绿姝谴退了宫女,终于忍不住,一口腥甜吐了出来,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华丽的衣袂。
那个纹身,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初在那伙贼人里,她偶然见到被安景划破衣服的那个贼人,背上也有这个纹身。
‘夏侯尹……’
深夜,夏侯尹喝得有些醉,宽衣在她身旁躺下,将她搂在怀里。
绿姝突然自枕头下抽出一把匕首,刺向夏侯尹,却被夏侯尹截住。
“姝儿,你果然要杀我!”夏侯尹的音色有些悲呛。
“夏侯尹,你当初为什么要屠我孟家满门?”绿姝的声音十分沙哑。
夏侯尹了然一笑,“还是让你知道了。”他夺过匕首,“绿姝,你可曾记得,我说过我自第一次见你,便一见倾心,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七年前。”
绿姝没有说话,她的眸中是滔天的怒火和一缕怀疑。
“你可否还记得,那日你穿着一件拂柳绣花裙乘着画舫徐徐在莲叶里穿行。一个穿着普通的人,乘一叶小舟,缓缓跟了你许久,可是凭栏远望的你,却连一缕目光都不愿意给我,偶然一瞥,也带着清冷的高傲,那个人就是我。你出身贵胄自有一番清高本不稀奇,可我却突然想,若让你经历一番人间艰苦,你是否还会这样孤高。”
“孟家选婿,比文比武,我都赢了,孟相国却因为看不上我的家室身份,情愿把女儿嫁给一个侍卫,也不愿意让她嫁给我。他不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坐上了北戎节度使的位置,他也不知道我花了多少精力去招揽自己的兵马,我一步一步创造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却仍旧被他看不起。”
绿姝突然有些惊恐,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邪恶得可怕。她挣脱她的束缚,一步一步后退,“所以你就屠了孟家满门!”
夏侯尹却一步一步紧逼,“屠孟家满门的人是我,逼你流落街头的人是我,将你送入绘春楼受尽折磨的人也是我。”绿姝最终被逼入一个角落,无路可退,夏侯尹的掌心贴上了绿姝的脸颊,“绿姝,我没想到经历过人事沧桑,你那股傲然的风骨不曾湮灭,这就是你为什么令我着迷的地方。”
绿姝已经说不出话来,一股无法言语的悲痛,梗在心头,“你让我亲手杀死了安景!夏侯尹,你好狠。”再也忍不住胸口的腥甜,一口血直接喷在夏侯尹的衣襟上,纯白的睡袍瞬间被染的通红。
“绿姝!”夏侯尹有些慌了,急忙吩咐宫女传太医。
绿姝却拦住他,“你既然知道我不折的孤傲,便知道今日我必死无疑。夏侯尹,我累了,放过我吧。”她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去听任何的声音,也不想去看任何的东西,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觉,很累啊,真的很累。
夏侯尹紧紧搂着怀中气息渐弱的人儿,神色看不出喜怒哀乐,他缓缓的将她放回床上,擦干净嘴角的鲜血,换上干净的衣物,整理好微微散乱的发髻,注视良久,深深地在绿姝的额头上吻了又吻,“绿姝,你很聪明,可是人有的时候,傻一点,会过得开心一些。我早知道这一日会来,所以我千千万万遍模拟过这一日我的心会怎样痛,我以为这样,等到这一日真正来时,便不会痛了,可没想到,心还是痛的厉害。”
他打开门,门外星光惨淡,一颗星辰陨落,滑过完美的弧线,空气中浮动着一阵又一阵悲凉的叹息。一切在今夜,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