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晨曦还未正式抛头露面前,一个人就已经坐在了体育馆那钢铁巨兽一般的背上,对着身前摆放的无子棋盘,如隐士一样闭着眼,感受着世间万物的流动。
忽然,隐士的嘴唇动了起来。
“这般宁静的季雨城,你还没见过吧。”
随着隐士的话跌跌撞撞地消减在身后藏匿在雾气中的钢梁里,一道黑影出现在隐士身后。
“我们之中出了叛徒。”黑影似乎没有隐士那般情趣,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自己来意。
“墨谦秋。”
隐士回答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质疑,就仿佛刚才黑影那句话也是自己说的,而这句话就只是自顾自地解释。
“对,那人正在逐渐脱离我们的控制。”
黑影点点头,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隐士渐渐抬起的右手指尖的那只阳光下忽明忽暗的无色棋子。
“你知道他将要表演的是什么吗?”
隐士询问着黑影的同时,感受着肩头发丝间逐渐变化的风,在其达到顶点时,轻轻将棋子落下。顿时,原本横在两人眼前雾气开始消散了。在隐士身后晨曦的照耀下,此刻的季雨城闪耀得像是某个童话故事里的失落宝藏。
“他要实现那个不可能的魔术——穿越世界的魔术。与未来对话。亦或者说——一种预言。”隐士继续说着,视线从棋盘,转向了整座季雨城,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这里是季雨城中最高的地方,他似乎也很享受这种位临高处的感觉,“知道吗?有时候连我都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才智。他居然将这种踏入神明领域的行为,称作魔术!”
“但魔术本就是骗人的把戏,织梦的丝。那么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能也成为执丝者,为这位擅长鼓弄人心的伪神同样织一场穿越时间的梦?”
隐士说完,转头走向黑影。
面对走向自己的隐士,黑影有了些许迟疑,只不过黑影的迟疑里没有任何不解,他也不会产生那种情绪,而是出于本能得思索着该如何将隐士的回答付之于现实。
“执丝者……”
在黑影的喃喃声中,隐士掠过黑影,从体育馆钢架的镂空处洒下的阳光,也终于得以越过隐士的肩头,洋洋洒洒的落在棋盘上,光斑与黑影间竟恰巧呈现出一副精巧的棋局。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被隐士留下的棋局中,白与黑仍在争斗,搏杀,直至最后一束阳光化作棋盘上的斑驳时,棋盘上两个将逝的战士也不约而同地向着对方挥出最后一剑,这一剑,展现于棋盘之上,正是隐士落下的那颗无色子,就好像他早知会如此一般。
“在此之后,也有许多魔术师以此为准,向着这个不可打破的魔咒发起冲击,但皆以失败告终。今天,又有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要挑战这个魔咒,到底结局如何?一切似乎和魔咒本身一样神秘。”
屋内,听着从老旧的收音机里不断发出滋滋的声响,男人刚想侧着身子拍下,就被身后的女人用五根手指按住头,瞬间,男人便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一样定了回来。
“别动!”
在女人微带嗔怪的命令下,男人只好先放着让耳朵受尽折磨的收音机,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一样坐好,面带委屈地望着的镜子里的女人。
女人名叫徐濯清,与此前命令男人时所表现出的威严不同,镜子里的她倒是可爱地像一位刚走出校门的学生一样,即便她有着一身毫不简单的傲人曲线。
徐濯清身前的男人名叫墨谦秋,是她的爱人。
“谦秋!叫你平时多用养养你这头发,你看吧!怎么弄都像一把枯草!”
徐濯清看着墨谦秋头上的一根每次按下去又翘起来的头发,如此冥顽不化,让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毕竟就这小小的几根头发,足以让她花了几个小时所营造出的氛围美感荡然无存。
所以,气鼓鼓的徐濯清顺手取下了自己头上捆住马尾的橡皮筋。相应的,墨谦秋头上“呆毛”则由原本弱小的几根化作了冲天的一撮。
而由于失去了橡皮筋束缚,一头乌黑且微微卷曲的长发从徐濯清后脑勺处散开,在遮住她半边面颊的同时,将耳边的银饰给拍得叮叮作响。
说来奇怪,明明仅是发型的不同而已,可头发散开后,徐濯清在举手投足间竟多了种都市女性独有干练与独立。
“我给你说话你听见没有!”看着不知为何越发痴呆眼的墨谦秋,气更不打一处来的徐濯清,下意识地想同以往那样揪住墨谦秋耳朵。
可当她的手都伸出一半时,却又愣住了。
倒不是她不忍去破坏眼前的自己辛劳一早的成果,而是她觉得,自己的男人无论如何都该是最帅的,更何况是在他即将登上几乎是他的一生能遇到的最盛大魔术舞台。
进退两难间,徐濯清感觉自己的牙根都酸酸的。
忽然,徐濯清微微低头,看向了墨谦秋如箭头一般宽阔的背,那仿佛是一道暗示。
随着一道不易察觉的笑容从徐濯清脸上闪过。她快速地将两只手指化作钳子,提住他背筋的同时像扭扭蛋机的按钮一样,旋转。
虽然徐濯清的力气很小,但此刻的努力夹紧背阔肌的墨谦秋还是恨不得拥有仙侠小说中的那种能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个点上去对抗邪祟的能力。
“嗷!”
果不其然,墨谦秋终于说话了,不过是用喊的方式。
相比于徐濯清记忆中小时候姥姥给自己扯背筋时撕喊的清脆,墨谦秋叫喊声的明显更具有穿透性。
从墨谦秋的大嘴里出发,透过候场室外的层层墙壁,回荡在体育场内的各个角落。
“好好好!听到了听到了!亲爱的你说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随着源源不断地惨叫声终于结束,眼中饱含热泪的墨谦秋咬着牙说道。
听到满意回答,徐濯清也撤下了手中的劲,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雨后破土而出的蚯蚓一般扭动着的男人。
“还有就是……”缓过劲来的墨谦秋捂着徐濯清的手好像生怕她又继续似的。
不过徐濯清倒是没有再继续弄他的打算,而是回过头看向墨谦秋的发型,见差时间不多了,就把墨谦秋头上的橡皮筋取了下来。
“还有什么?”徐濯清得意地问道。
只见取下橡皮筋的那些头发并没有继续矗立着,而是由于失去了支撑,纷纷下滑成一个弧度,虽然最初的“呆毛”依旧没有掉下来,但这次它有了周围头发的衬托以后就显得没那么突兀了。
徐濯清还在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墨谦秋的声音已经悄悄飘到了她耳边。
“下次揪我的时候记得别带着戒指!很疼的!”
“你还知道疼……”
听到墨谦秋的话,徐濯清一时间还想继续数落他,可突然,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刚才听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戒指。
徐濯清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无名指上突然出现的一枚戒指,一枚不仅没有亮眼的钻石,甚至都算不上不完整的戒指。
在白炽灯的灯光下,这枚泛着宝石光泽的戒指的一面规整,一面凹凸不平,就好像是个被敲下来的啤酒瓶口,除了它黝黑的颜色。
可即便如此,徐濯清还是愣愣的望着这枚不像婚戒的戒指好久。等她再回过神时,自己柔软温热的手掌已经被单膝跪地的墨谦秋给轻轻托起,满眼深情地说出了那句练习过无数次话。
“准备好嫁给我了吗?”
许多年前,当墨谦秋身陷生命中最落魄时光的时候,身边的所有人全都选择离他远去,除了一个女孩。
他记得,那年春天来的很晚。
因此,在无垠白雪的街道下方,相互依偎的两人脸儿通红。
为了取暖,两人不觉牵起对方的手,又不觉踮起脚尖练习起相识时学得的华尔兹,就在此刻,就在这年久无人的地下通道中。
他们将接住不良的灯泡当成了舞灯,滴答漏水的管道当成了节拍,配合着他们跌跌撞撞的脚步。
恍惚间,男孩仿佛听见了女孩清脆的声音。
“所以,你爱我吗?”
“爱!”男孩没有犹豫。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望着女孩闪烁的眼眸中,他很想将她拥入怀中,说出立即,马上!可他明白,此时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做出任何回复。
所以,男孩沉默了。
沉默间,女孩满怀期待的脸,让男孩在心里暗暗发誓。
当未来自己最为万众瞩目的时候,定要让你成为全世界最闪耀的新娘!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女孩早就读懂了他的心思,所以不管他到底说的什么,亦或什么都不说,她的心里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哦!
无言的呐喊,是他们对彼此厮守的诺言。
于是,在多年亏欠之后的今天,即将登上舞台前,墨谦秋正式向徐濯清求婚。
无声的泪水从徐濯清眼角划过,她说不清这是喜悦的泪水,还是哀伤的泪水,但她明显地感觉的以前的那个天真的自己好像在这一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
不过,她没有犹豫,在她温柔的注视下,将手心里的另一枚戒指戴在了墨谦秋无名指上。
接着她转过身,灯光下的嘴唇微动,她悄声说了些什么。
通过光影的缝隙,墨谦秋把徐濯清回答解读了出来。
“早就准备好啦!傻瓜!”
“怪不得别人邮差站在外面不敢进来,原来是里面有对小两口在里面调情呢?”门口,一位穿着破烂,长着一头肆意生长的长发的男人靠着门,看着戴在手腕内侧的手表,对着墨谦秋与徐濯清说道,“别说,送得还挺准时的。”
说罢,男人将一件熨烫好的衣服丢了过来。
“疯子圣?”
墨谦秋疑惑的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男人,亲吻了下徐濯清面颊后穿上疯子圣丢过来的衣服,任由徐濯清继续整理着衣服细节的同时,问道。
“你的旅行怎么样了?”
“呵,当然还是老样子。”疯子圣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后,才接着说道。“世界亘古不变,但其中的人嘛依旧为了光鲜的躯壳而背叛热血灵魂的同时,又用烈酒洗涤身体,将灵魂交由上帝!”
很快,徐濯清将墨谦秋身上的衣服整理的差不多了。看着眼前闪亮的男人,她很庆幸,在那个充满遗憾的时节里,能与他相识于人潮的逆流。
所以,临走前,徐濯清拿上桌子上那封交给邮差的信封,趁着墨谦秋不注意,吻上他的嘴唇后,又耳边悄悄地说道。
“你还欠我一个真正的婚礼!”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虽然疯子圣嘴里念叨的不停,但遮住眼睛的手还是裂开了一个可能只有他自己发现不了的缝隙。
待徐濯清离开后,墨谦秋一脸无语地看着疯子圣,疯子圣则是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
“带着酒吗?”墨谦秋问道。
“你不是不会喝酒吗?”虽然疯子圣嘴上这么说着,但手早就如即将拔枪的西部牛仔一样放在腰间的那个银酒壶上了。
取下酒壶,将酒壶扭开,抿了一口后,再扭上抛给墨谦秋。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季雨城城会诶,钢铁局所组织的现世界上最大的艺术舞台,我梦寐以求的舞台!现在它就这么……这么……”接过酒壶的墨谦秋在走到道具桌前拿出一个酒杯,将一枚子弹放进酒杯后,连同子弹一饮而尽,“忍不住……兴奋嘛!”
“兴奋?看你小子那没出息样。”疯子圣如以往一样调侃起墨谦秋来,“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佩服你,不但挑了这么个出现异人的时代表演魔术,居然还闯出大个名堂!”
疯子圣口中的异人,是一度成为世界权利金字塔塔尖的阿矩系集团解体之后才走入人们视野之中的一类人。他们外表与常人无异,但在这个科学当道的时代,他们竟然能使用出科学无法解释法术!
这种奇异的事让人们的认知出现了极大的冲击,也间接影响了很多事物,魔术表演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这就是命喽!”随着喉结上下跳动后,墨谦秋笑着吐出那枚子弹,并将其装填进一把左轮手枪的弹夹中。
墨谦秋问道:“你相信命运吗?”
“这个问题你自己不该最清楚吗?”相比于墨谦秋的雅致,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的疯子圣则选择了直接对着瓶口吹。
“也对。”
墨谦秋合上还在旋转的弹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连发五枪后,镜子里的自己依旧完整。
而剩下的第六枪,墨谦秋选择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没有丝毫犹豫,他扣下了扳机。
嘣!
随着一声巨响,墨谦秋倾斜着脑袋。但此时本该吐出火舌的枪口却吐出的是一朵玫瑰。
“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眷顾于你的!”
疯子圣说完,走上前扭下墨谦秋枪口里的玫瑰,三两下扭成一个胸花,别在了他西服的衣领上。而通过镜子,站在墨谦秋身后的疯子圣望着他胸前的那朵花微微颔首。
“喂,马上就该到你了。”听到舞台上主持人的热场,疯子圣问道,“上台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热泪盈眶的感谢?”
墨谦秋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回以他最自信的目光,说道:“我走了。”
说罢,墨谦秋推开了化妆室的门。
门外是一条充满来来去去的演员通道,通道末尾,是一扇透着亮光门。望着光投来的方向,那里是千百万的呼喊。在渐退的晨雾中,观众们将期待化作光与热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向着墨谦秋推来。
渐渐地,靠在门口的疯子圣看着远去的墨谦秋只剩下一个剪影,同他那交织着独属于年轻人的执着与年岁里沉淀的老练眼神一样,让人什么也看不清。
墨谦秋登台了。
此刻,他站在梦寐以求的舞台上,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双手,尽情享受着舞台的同时,抬头望向天空,看着那被场馆划分出的椭圆形上空亮着的淡淡灯光与烟花。
只是这点光对于留存在天空的通天塔来说,皆为簇拥者,仿佛坐在宴会长桌另一头的它才是睥睨天下的唯一王者。
王者与王者之间的会面,往往伴随着最为血腥的争斗,而争斗之后,终会决出一位真正的王者,和一团滚滚车轮里溅出的无名血泥。
至此,许多年过去了。
待季雨城的晨雾又一次散尽时,一名睡眼惺忪的警察才不情愿地来到警察局。
不过坐上了座位以后的他,并没有理会几乎将他埋没的文件,而是将其一把推开,只为找到文件下压着的一份报纸。
做完这些后,他又拿出偷偷藏在水杯里的白酒,喝了一大口,然后就盖着报纸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是被人叫醒的。
“喂!利民先生!醒醒!”
“嗯~该下班了?”
“城市!”
“什么……城市……”
还等来人没说完,警察的鼻子里又发出微弱的鼾声。
“城市里燃起来了!”
“哦?那可真是个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故事。”
被吵到再次睁开眼的警官撇过头看向了窗外夕阳下的城市。
嗯,确实燃了起来。
当来人以为这次警察终于要起身的时,他居然只是翻个身,然后把腿翘在桌子上,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又盖在脸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