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流的快，推着小船一路往下漂。天空响起雷声，暴雨下来，小船突然来到开阔处，芸娘惊恐的站起来：“这是老柳树巷子，全淹没了！”这片民居多是一层楼，只露出几处屋顶。

    河水开始拐弯，远远传来呼救声。芸娘让秦宣把船划过去，秦宣借着转弯的势头把船划向呼救声处，看到有三个人影攀在屋顶上，屋顶几乎没入水中。一路划近，其中一个人掉进了水里，另外两人不但不救，反而争抢更高一些的屋角，秦宣看到，心中感觉不好。

    船划的近了，原来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矮小黑壮，另一个精瘦留着山羊胡。水流把船冲到两人附近，精瘦男人一扑就抓住了船舷，小个子男人拉住他的脚踝说：“别丢下我。”被一脚揣进了水里。

    秦家的船小，精瘦男人攀住一边船舷往船上爬，小船剧烈的摇晃起来。芸娘连忙说：“你别急，等我们拉你上来。”精瘦男人一口吐沫啐在芸娘脸上：“快点拉啊！”

    秦宣此时已经知道不好了，拿起桨过来，被那人抓住桨的另一头，一手撑住船舷，借力跳进小船。秦宣使劲想要夺过桨，那人发狠抢过桨来朝秦宣打去，秦宣被打翻在船舱里，肩膀一阵剧痛，脱臼了。

    秦月兰大喊：“哥哥！”那人转身拉起秦月兰就想把她丢进水里。芸娘冲过去抱紧他的手臂，一口咬上去，那人不防备，一疼松了劲儿，秦月兰跌倒在船舱里。芸娘就势抱紧那人朝船外扑去，两人一起掉进水里。

    秦宣见母亲落水，咬牙爬起来跳进水里，四处都是浪花，看不到母亲，他一只手臂游水十分吃力，渐渐力竭往下沉。

    突然被一双手往上托了一下，秦宣浮上水面，面前就是小船，他忙抓住船舷，回头看，除了浪花，什么也没有，芸娘没有浮上来。

    秦宣一只手没有力气爬上船，秦月兰伸出双手来拉哥哥，奈何人小力气不够，拉不动。秦宣脱臼的手臂已经没有知觉了，攀着船舷的手臂酸疼无比，渐渐发麻。秦月兰紧紧抓着哥哥的袖子，垂着头哀哀痛哭。

    秦宣想救娘，心急如焚，可他如果再入水，要是回不来，妹妹一个人留在船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小船来到宽阔的江面上，风急浪大，船太小十分凶险，秦宣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不过是咬了一口劲儿不敢松。

    远处天边传来巨响，乌云滚滚，雷光电火，大地似乎都在震动。

    突然，在天边云层之上升起漫天流彩，霞光四溢，随之飞出的是一柄长剑。

    流云诀，仙界名剑流云诀。

    流云诀的绝世风采，犹如剑的主人东极玄晖仙尊青阳，耀眼炫目。

    辉煌的剑光之下，点点繁星升起，笼罩着半面天空，在漆黑的夜空中亮的耀眼，颗颗繁星坠下，每一颗都裹挟着云气旋转，将厚厚乌云搅动的翻腾奔涌，云层里隐隐传来轰鸣声和嘶吼声。

    秦宣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星光中，白衣仙人追着一团黑影，黑影发红，很快化成一道红光飞向天边，星光消散，一道白光追随而去。

    小船被冲到岸边，秦月兰跳进水里，借着水的浮力把哥哥拖到岸上。

    此时乌云消散，月亮出来，江水一浪低过一浪，很快消退下去。

    秦宣奋力爬起来，留在水边太危险，得赶紧带着妹妹走远一点。

    秦宣站好，用手仔细的触摸脱臼的位置，找准方向，握住脱臼的胳膊先拉后推，猛一下复位，啪嗒一声，胳膊入臼，疼的他一身冷汗，试着抬抬手臂，可以动了。

    秦宣把船上的衣服干粮背到身上，拿了一支桨，拉起妹妹往岸边走。

    秦月兰不走，拉着船舷哭：“娘，哥哥救娘啊！”

    秦宣很想跳进江水里去找娘，也很想跟着妹妹大哭一场，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拉妹妹：“娘拼了性命救我们，希望我们好好活下去，这里危险，要赶快走。”

    秦月兰放开小船，跟着哥哥走，边走边哭。

    月亮挂在天上，清辉洒满人间，水淹过的大地，阴影斑驳，面目狰狞。

    太阳出来了，大地的真面目比月光底下还恐怖。草根被人挖去了，树皮被人剥去了，路边随处可见倒毙的人，腐烂的尸体和森森白骨，犹如人间地狱。

    江的对岸，情形如此惨烈。

    秦宣带着妹妹走了一天，遇到的都是逃荒的难民，快到傍晚，依然看不到可以借宿的房舍，秦宣只好找个背风的地方，带着妹妹拾来柴火，点起篝火。

    秦月兰起先只是哭，不肯吃芸娘做的野菜饼，到了此时，疲惫不堪，饥饿难耐，坐在火旁，双手握着野菜饼，小口小口的咬，吃了一会儿，抬头看秦宣：“哥哥，好多人都没有家了。”

    秦宣点头，加了几根枯枝到篝火上。

    秦月兰问秦宣：“哥哥，为什么今天我们没有见到孩子，逃荒的人怎么都没有孩子？”

    秦宣看看妹妹：“孩子小，走不动，或许跟着老人留在家里，等着爹娘带吃的回去。”

    也或许卖了换粮食，或许，煮熟吃掉了。

    易子而食，秦宣在书上看到过，秦思齐也对他讲过祖上逃荒的事情。他和妹妹走到了易子而食的饥荒之地。

    白天，秦宣已经见到了，有几个人围着一口锅，他在锅里看到了一只小孩的手臂。

    秦月兰个子小，看不到锅里煮了什么，本想过去，被秦宣拉住。

    秦宣让妹妹走在另外一边，用他的身体挡住，一手拉着妹妹，一手竖起船上拿下来的桨。那几个人紧紧盯着兄妹俩，秦宣也紧张的防备着，终于带着妹妹走远了，一直不敢回头。

    秦月兰吃了一个野菜饼，靠着秦宣昏昏欲睡。篝火突然爆起火花，飞出很多火星，秦月兰吓醒了，秦宣拍拍她：“没事，柴火爆了。”

    秦月兰看着飞起的火星熄灭，突然想起来：“哥哥，多像昨晚天上的星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星星掉下来，是不是天要塌了？”

    秦宣看看妹妹：“天不会塌，那是神仙打架，仙尊在救人。”

    秦月兰惊讶：“真的？”

    秦宣揉揉她的脑袋：“是啊，幸亏那时雨停了，江水退了，不然我们漂在江上就危险了。快睡吧，走了一天不累吗？明天还要走很多路呢？”

    秦月兰问：“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啊？”

    秦宣：“去都昌。我们被河水冲到下游一百多里地，都昌离这里最近，要想回家，只能从都昌上官道。小路不能走了。”

    秦月兰抱着秦宣的手臂，脑袋靠着秦宣肩膀，小声说：“哥哥，我好想娘。”

    秦宣沉默了一会儿，说：“娘会在天上看着我们，你乖乖的，哥哥带你回家。”

    秦月兰很难过，很想哭，她看到哥哥眼睛红了，又强忍住，也实在太累了，靠着哥哥睡着了。秦宣把妹妹放在篝火旁铺好的衣服上，又在附近捡了好些枯枝柴火，守在旁边，慢慢加柴。

    秦宣不敢睡，他怕一觉醒来，妹妹被人偷去吃了，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亲人了。

    夜风吹过来，又吹起一阵火星。

    秦宣想起昨晚看到的繁星坠落，那是青阳的剑术，玄晖剑法第一招，星垂平野。

    秦宣见过这招“星垂平野”，那是他五岁的时候，爷爷去世，秦思齐夫妇带了秦宣回老家奔丧后，在回家路上，秦宣到现在都不明白小小的他怎么会掉进魔阵里，他记得四周都是白雾，冰凉阴冷，风吹过像鬼哭，他害怕的连哭都不会了。

    当时也是天空中突然降下繁星，秦宣在满眼星光下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浑身疼的如同碎裂了一般，听到青阳对秦思齐夫妇说：“这个孩子被魔气所侵，又受剑气冲击，一身骨骼已经尽碎，唯有交给太乙真人救治，或许可以留下一条命。”

    不知道青阳用了什么法子找到太乙真人，秦宣真正苏醒的时候，已经在鹤鸣山了。秦思齐夫妇心疼儿子，跟着搬到鹤鸣山下，租了别人的地来种，足足陪了三年，看秦宣没有性命之忧，芸娘又有了秦月兰，秦思齐夫妇才回家。秦宣又在山上住了两年，至十岁完全康复，方被秦思齐接回家。

    想到父母，秦宣心头剧痛，他想起青阳在茶棚中说过“如今的时局，天灾人祸酝酿已久，届时恐人力难以挽回。”不禁悲从中来，他真后悔，如果早知道要失去父母两条命，当时应该听从青阳的劝告，带了全家去道场避祸。

    可是，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早知道呢？此时无人劝解秦宣，纵使天资聪慧、心性通透，在丧父丧母的巨大悲痛之下，秦宣的心神开始动摇，不复往日清明，懊悔的黑影笼罩心头。

    火，四处都是火，秦宣奔跑在火焰里喊“娘”，娘不见了。秦宣急的一边身子冷一边身子热，热，实在是太热了。

    透过火光，秦宣看见一个老人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蹲在篝火前添柴。妹妹呢？妹妹不见了？秦宣想爬起来，才发现他被捆着。

    老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脸颊凹陷，没有眉毛，眼睛很小，盯着秦宣：“你醒啦？水开了，可以下肉了。”

    秦宣问：“我妹妹呢？跟我在一起的小女孩？”

    老人嘿嘿笑：“小女孩？小女孩的肉好吃呢。”

    秦宣听得寒毛直竖，奋力挣扎起来。“哥哥，哥哥！”秦宣睁开眼睛，看到妹妹焦急的脸，一把抱住她，原来是梦，幸好是梦。

    此时天已大亮，火堆熄灭，秦宣抹抹额头的汗水，带着妹妹收拾好包袱，上路了。

    路上遇到一只肥壮的野狗，在荒野里徘徊，如君王巡视领地，再往前走，又见到另外一只。一路上见到的野狗只只肥壮，秦月兰惊奇的问哥哥，秦宣说：“狗鼻子灵，能找吃的。”秦月兰咽咽口水，哥哥管着干粮，兄妹俩每天吃的只够勉强走路，时时都觉得饿着：“哥哥，我们能不能跟着狗找吃的？”

    秦宣犹豫了一下：“……狗吃的我们不能吃。”

    狗吃死尸，或者爬不起来的活人。

    这么肥壮的狗可不可以吃呢？秦宣留神观察了好几只，觉得自己没有把握不受伤就逮到狗，这种时候如果受了伤，等待着兄妹俩的就是死亡。

    有一天，秦月兰终于看到野狗在吃什么，秦宣发现了，忙遮住她的眼睛：“别看，往前走。”

    秦宣原本手里拿着的是船上取下来的桨，后来看到削尖的木棒，就丢掉桨换了木棒，再后来看到 一把菜刀，又丢了木棒带上菜刀，如此一路更换，走过荒野，走过废弃的空无一人的村庄，走过一群群逃荒的人。

    终于来到一处有人烟的村子，村头有一只狗，毛色暗淡，皮包骨头，肚皮瘪瘪的耷拉着。村子里寂静无声，没有鸡鸭叫声，只有东边一间房子冒着炊烟。

    秦宣兄妹到那户人家要了水喝，歇了一会儿，得知这里离都昌很近了，翻过前面两座山，再有三十多里地就可以上官道了。

    问起村里的人，那家妇人叹气：“病死了，没有病的都逃了。”这妇人一家生病，剩了她和婆婆，婆婆病的爬不起来，她自己也很不舒服，勉强能做事。

    秦宣到村里转了一圈，还有四五户人家跟这里情况差不多，一家人剩了两三个，个个都生病了。多数人家门户大开，屋里凌乱，四处可见倒毙的人，死在屋里的，院子里的，甚至村子路上的，无人收尸，大多开始腐烂了，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恶臭。

    天已黄昏，再往前就上山了，秦宣决定还是在村子里过夜，第二天一早走。他看到全村病倒，知道不好，没有再吃喝村人的东西，带了妹妹在一处开着门的院子里草棚底下睡觉，点了篝火。

    第二天秦宣起来叫妹妹，秦月兰迷迷糊糊睁不开眼，脸颊通红咳嗽不止。

    秦月兰病倒了。

    秦宣发现自己没事，他想起胸前带的翠竹哨子，取下来给妹妹戴上，可是透明带子顺着秦月兰的脖颈滑下去，哨子掉在地上，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戴不上。秦宣只好挂回自己脖子上。

    远处传来马蹄声，秦宣往声音来的地方跑去看，一队官兵朝村子过来，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大声号令：“疫病肆虐，保卫都昌。把村子围起来，点火烧光。守好了，一个人都不能放走。”

    秦宣回身跑回去找到妹妹，背起她，可秦月兰的手臂没有力气，攀不住秦宣的脖子，背起来就往下滑，秦宣拿衣服把妹妹绑在背上，从村子另一边出口跑出去。

    有 兵丁看见了，追在后面喊“站住！”，幸好没马，都是靠双腿跑，秦宣跑的飞快。

    可是他背着妹妹，体力比不上成年男子，渐渐慢下来。

    秦月兰“啊”叫了一声，秦宣刚想站住，就听到她在背上说：“哥哥快跑！”声音虚弱。秦宣咬牙又加快速度。

    “哥哥快跑！”秦月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喘很久，喊一声……

    秦宣终于背着妹妹跑进山里。上山的路转弯处一边是个小小的峡谷，长满灌木，秦宣背着妹妹小心的躲进去，藏了好一会儿，没有人追来。

    秦宣把妹妹从背上放下来，他惊恐的发现，秦月兰背上扎着一把刀，鲜血浸满衣服，身体虽然柔软，可是已经没有气息了。秦宣反手摸摸自己的后背，后背湿了，满手鲜血。

    “哥哥快跑”，秦月兰为哥哥挡住了一刀，怕他被抓住，一路打气，妹妹在他背上什么时候咽气的，他竟然不知道！

    秦宣只觉得难受的整颗心都要炸开了，他抱着妹妹，哭的肝肠寸断。

    山风带着呜咽吹过，草木低垂。

    秦宣把包袱里所有的衣服拿出来，层层包住秦月兰。拿那把刀挖坑，刀断了，就拿树枝，拿石头，最后，用双手刨，皮肤破开，肉磨没了，指甲掉了，十指露出森森的白骨。

    指头剧痛，越痛越好，手痛，心里的痛苦似乎能减轻些。

    秦宣刨出的坑很深很大，他把妹妹抱进去躺好，自己躺在旁边。

    秦宣恨自己。

    他不能回想，他不能想起父亲，不能想起母亲，不能想起妹妹，可是他又怎么能忘记，洒满月光的小院，一家人和和乐乐。中秋的晚饭，每一道菜的滋味。他忍不住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跟着青阳走，为什么不带全家一起避祸，青阳有心救他，为什么不告诉他后面等着的是家破人亡。为什么，为什么？秦宣不能接受，他无法面对。

    秦宣躺在坑底，躺在妹妹身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