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沧海一笑
那年伪满的五色旗子被换成青天白日旗,小日本滚蛋了。
松花江的水依然如故地流淌着,仿佛岁月无语无痕又坦然无声。那晨日里的江面上,氤氲成雾,似淡淡的轻纱罩在上面,让人看去忽添了份轻轻的怜惜,不敢触碰,生怕不小心便流淌出网住的泪来。
那年江水在平缓中慢条斯理的向远方流去,勤劳的女人们早起在江边光滑的石头上乘着微微的晨风用木槌捶打着衣裳,声脆而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敲醒了周边屯子的渺渺炊烟。老生常谈的一天就这样悠然打开了。
在去正蓝五屯的路上,歪脖子老树间隔稀疏的似饱经风霜孤单的老者般颤颤巍巍的在路旁,轻摆树枝述说着路的岁月沧桑。胶皮轱辘的车辙碾压着曲曲弯弯的路,泥泞不堪,蜿蜒曲折,拐向我的姥爷家。此时,我姥爷——那家爷,披着蓑衣站在地垄边看着眼前自己的几十晌地,有部分荒芜了,心都能拧出酸水来。
那家爷在这方圆几十里也算略有小名,远的不说,就现在手里攥着属于自己的几十晌地就够他享有个小地主的名号。农民本以地为天,有地便可安身立命,便可一家老小吃喝有靠,便可威享剥削阶级的剩余价值。此时,他在地埂上,把蓑衣垫在地上坐着抽起了旱烟袋,盘算中琢磨着今年的光景,在吧嗒吧嗒声中,一缕青烟飘上的同时,默默的笑容也慢慢在脸上舒展开来。
“那家爷啊,付二爷来了,还带了两大车毛嗑,在你家院里等你呢,”说这话的人是我姥爷的邻居,扛着锄头下地干话,路过召呼了一嗓子。(毛嗑,向日葵子,颗大,粒长。)
我姥爷神情恍惚地琢磨,“付二,现在来,指定又憋着那事的主意来的。”思忖后,收拾了蓑衣,别上了烟袋,便向家走去。
那事是何事呢?姥爷家有地,便可放租,放租得利,便盈有余钱,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殷实。但余钱闲着也怕浪费,民间便自然形成了放“印子钱”的习俗。何为“印子钱”呢?(按现在的话说就是高利贷。)放债出去,协商好利息,本利相加,除以还款时日,折算成日还款数,还款时都要在折子上盖个印迹,以示证明,俗称“印子钱”。当然,现在放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在那时放高利贷的也不全是“为富不仁”的行当,像过去一些大户人家的遗孤或寡妇,没有劳动能力,但手有余钱,为了生计,也常涉入此道,只是弱势的一方若放不好,可能血本无归。而我姥爷家,上辈留有祖产,他这辈独子,到我妈这辈,也是仅我大舅一子,家中上有太姥爷、太姥姥和姥姥,大姨二姨四姨老姨,我妈姐妹中排行老三,一大家人除了经营一处酒坊油坊外,其它仅靠姥爷一人精打细算维持,还要外供我大舅在城里读书。他虽有些地,但人还是个本份厚道人,从对家中长工及佃户的行为态度上便可知晓一二。如此状况下也真够难为他了。
付二爷,我亲爷。姓付,在叔伯兄弟中行二,故称付二爷。在十里八乡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响当人物。平日里长靴马褂压舌帽,身骑枣红大高马,举手投足间,一排大家风范儿,手拎上好皮子精细编制的马鞭,一挥而去,绝同反响。他不置房产不置地,略通俄语,在附近镇上给开商行的老毛子(俄国人)当买办,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职业经理人。不仅如此,他的威名,就连盘踞在山里的胡子都得给几分薄面。据后来我姥爷讲,某年闹饥荒,胡子满山跑。一天风高月黑,安顿完地里家中琐事,便打烊关门歇息了。半晚风紧,马蹄急促而声碎,呼啦啦震起一片狗吠鸡鸣叫,此起彼伏,胡子真的来了。只听院墙炮台之上,枪声似炒豆般不绝于耳,胜过大年三十的炮仗。我妈和我几个姨们被我姥姥慌忙藏于地窖里,全院上下纷乱心慌不止,只盼望能够劫后余生。此时,我姥爷一双能把算盘玩弄于掌股之中的手却提了把久未示面的盒子炮,镇静地站在院中指挥家人们沉着应战,那乌黑锃亮的盒子炮映衬在他孱弱白净的脸上,看上去有点极其不堪相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胡子们只有在万般无奈下才会这样,即使平时“绑票砸窑”也于普通百姓没多大关系,毕竟胡子的组成人员大多也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甚至有的还沾亲带故,怎肯对自己的乡亲下狠手呢?或许他们也懂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道理。后来不知何故,枪声渐渐散去,偶尔零星于空,像春节过完十五后的炮仗,东响一声,西炸一下,天慢慢露出了白。大家并非虚惊了一场。
闹了一宿的胡子,大家惊魂未定地纷纷从家中探出疑狐的头来张望,平安无事后,便三三两两相聚在村中的麦场上,交头接耳,熙熙攘攘,沸沸腾腾。
经清点,我姥爷家,除两个帮工受点轻伤外,其他百姓均无恙相安。我姥爷安抚完诸事,便也汇聚在一起,打听详情。大伙纷纷扬扬地伸出大拇指对我爷点赞,此起彼伏,好是热闹。
”昨晚,辛亏付二爷回来看他娘,不然咱屯子可就倒了血霉了!”
”那家伙,枣红大马从院里麻溜穿出,直奔胡子去了,我听的真真的……”
我爷在星光惨淡的月色下,骑着高头大马,扬鞭挥去。
”各位好汉们,辛苦了,在下付海澜,这厢有礼了,不知是哪路绺子拜访,迎接来迟,望开个面,若缺点啥孝敬的,我付海澜接着……”
于是,在相识相交中,客气寒暄后,都给了面子,皆大欢喜,胡子们呼啦啦大队人马陆续撤出。于是,大家平安无事,草草收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后来,乡亲们见到我爷,总是面部生硬的笑容里藏着深深的感激和敬畏,点头哈腰而过,但他依旧一脸素容,扬鞭策马啸西风,绝尘而去。
我姥爷慢悠悠的背着手走着,看到屯子里那简单又温暖的房子有点明白的笑了。
“付二爷,这一向可好,您这是?……”我姥爷见到我爷坐在院中高凳子上,急忙拱手相问。
”啊呦喂,那家爷,不好意思,打搅了,”我爷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手拿皮鞭拱手还礼,便又说道:“闲话不多扯,您那个印子钱现在确实
手里不宽余,只能拿这这两车毛嗑抵了,我算过,连本带利,您不亏,还有余头,咋样啊?”
我姥爷面带愠色,不爽回道:“付二爷,我虽敬仰您,但您也不能带头破了规矩吧,”说话间,我姥爷从腰间抽出烟袋锅淡然装满,滋滋点燃,随着烟从口出,也吐出来了一份不屑的语气。
“谁都有个拉不开栓的时侯,我这那是破规矩,这是守信用,到还钱日子了,给不了钱,总还有点物吧!希望你说话也别那么损,好吧!”说话间,气氛变得凝重,两者笑容中含着深深的意味相视。
“这么说,你还挺仗义,是吧!”我姥爷说着,把烟带在鞋底下磕了磕,声响而急,然后用脚狠狠碾了几下地面的残烟渣子。
“你也别扯犊子,情况就是这样,行呐,就收着,不行,你看咋办?”我爷说完,便走向我姥爷。
“肯定不行,不信,你连这门都出不去,”我姥爷说着把烟袋斜插在腰间。
“吆喝,那老蔫,你这是要给我撂狠话呀!”说完便扬手冲向前去。
话音还未落定,只见我太姥姥手里的捻麻绳的牛腿骨拨吊哐啷啷掉在地上,叮当翻着乱响。她眼睁睁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得从凳子上滑落坐在了地上。
后来,自然是打算盘的手被拿皮鞭的手打成了乌眼青,外带鼻孔喷血,大家也无从帮手和劝架,便相视相恨无言,一夜无话了了。
那年,我妈十二,我爸十四,互不相识。
后来听我妈讲,那年的除夕夜全屯子人每家都分了不少的毛嗑,她亦在锅台前和我几个姨姨们炒香了毛嗑,乐美了大家的嘴。
再后来,我妈去了城里读书,于是,她成了几个姨姨里学历最高的人,亦继承了我姥爷的衣钵,可以双手打算盘。我爸之后入了伍,去了朝鲜抗美援朝战场,最后也成了家族中级别最高的人。
那年,我姥爷和大舅一同也变卖了家产奔赴了热火朝天的保家卫国战争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