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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邦的《鞋》是一篇很神奇的小说。在不长的篇幅里,心理描写是最大的亮点。寥寥几笔就把少女微妙的害羞、动情、渴望、忐忑、失望等等多重情态跃然笔下。
鞋是全文的线索。鞋是定情信物,以鞋寄托了守明全身心的爱恋、忠贞和渴盼。但鞋又不仅仅是定情信物,传统风俗又赋予了它更深刻的寓意和价值理念。
一、鞋的出场
小说从未婚夫家给守明送来定亲彩礼开始,引出来“鞋”的话题。有来无往不成礼,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她的未婚夫做一双鞋了。
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关口,人家男方不光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吉祥的。
小说首先从当时当地风俗的角度,让我们看到了这双鞋的意义:是回礼的物品,也是情义的标尺,更有忠贞的隐喻,以及未来生活幸福的预兆。
此后,这双鞋就成了守明生活的主旋律。
二、做鞋的准备阶段
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提前想到了今天这一关,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
从物质上筹备:
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全要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
从精神上筹备: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她非常慎重地对待做鞋这件事。鞋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暗示她对纯洁感情的期盼,和对美好婚姻的追求。
三、围绕鞋产生爱的幻想
守明希望未婚夫穿上他做的鞋走四方,能够前程远大;但又有点小占有欲,不愿他离自己太远。狡黠的小姑娘不用语言去要求,而是想到了“穿小鞋”的办法,此处的穿小鞋是情趣,是姑娘婉转迤逦的小心思。比如她假想的开解未婚夫的话:
“你疼我也疼。”
那个人问她哪里疼。
她说:“我心疼。”
那个人就笑了,说:“那我给你揉揉吧!”
她有些护痒似的,赶紧把胸口抱住了。她抱的动作大了些,把自己从幻想中抱了回来。她意识到自己走神走远了,走到了让人脸热心跳的地步,神都回来一会儿了,摸摸脸,脸还火辣辣的。
此处是守明姑娘从占有欲逐渐衍生出她对被爱的渴望。并且,对未婚夫的爱最终还是战胜了占有欲,因为她给那个人“穿小鞋”的瞎想只是瞎想而已,在实际做鞋时,她还是舍不得男人的脚受委屈。
四、用鞋去协调准姑嫂关系
守明在最能显示做鞋功夫的鞋底采用枣花针;用花朵单纯朴素、香味醇厚绵长的枣花来自喻;借用这第一双鞋,来赢得传说中巧手姑姐的好感。
五、用鞋来寄托她的痴情和对美好婚姻的向往
给棉花打疯杈子的空隙纳鞋底,守明怕自己的手上的汁液染绿了白鞋底,她来到附近河边,团一块黄泥作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还不算,拿起鞋底时,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纱布缠上,捏针线的那只手也用手绢缠上,直到确信自己的手不会把鞋底弄脏,才开始躲在一旁纳了一针。守明那份痴痴迷迷的精心劲儿,一看就不同寻常。
当被嫂子们发现问她的时候,她一个经说“不知道”,最后干脆“双臂一抱,把脸埋在臂弯里了,鞋底也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样,谁也看不见她的眼睛和她的‘宝贝’了。”
关于守明对鞋在婚姻生活中的暗喻,还有一段描写是在高中阅读理解的文章中被删减了的:
她纳鞋底纳得不快,她像是有意拉长做鞋的过程,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回到家,她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揉来揉去,还把“脚”贴在脸上,心里赞叹:这“脚”是我的,这“脚”真不错啊!既然得了那个人的“脚”,就等于得了那个人的整个身体。有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吧!”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在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缝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心跳,眼皮也弹弹地跳。点上灯,拿起小镜子照照脸,她吓了一跳,脸红得像发高烧。她对自己说:“守明,好好等着,不许这样,这样不好,让人家笑话!”她自我惩罚似的把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下。
很细腻也很生动的心理描写,把鞋和未婚夫的身体、两性亲密关系的联想绑定到一起了。
鞋在守明身边时,鞋就是未婚夫;鞋穿在未婚夫脚上了,这鞋就代表了守明和她的一颗心。在这个姑娘的意识里,鞋是她的爱情和婚姻的纽带和见证。
那个人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她一定得送给那个人一点东西,让那个人念着她、记住她,她没有别的可送,只有这一双鞋。这双鞋代表她,也代表她的心。她有点担心,那个人到了外边会不会变心呢?
很纯朴的物件,却是很浪漫的心意。
六、鞋是守明守护婚姻的堡垒,象征爱情和婚姻的纯粹和忠贞
接下来的一段写了守明为了守护这个爱情和婚姻的象征物(鞋),和妹妹发生了口角。
这时妹妹插了一手,趁守明眼错不见,拿起鞋底纳了几针。她一眼就发现了,一发现就恼了,她质问妹妹:“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你的手怎么这么贱!”她把鞋底往床上一扔,说她不要了,要妹妹赔她。妹妹没见过姐姐这么凶,她吓得不敢承认,说她没动鞋底子,连摸也没摸。“还敢嘴硬,看看那上面你的脏爪子印!”她过去一把捉住妹妹的手,捉得狠狠。拉妹妹去看。妹妹坠着身子使劲往后挣,嚷着坚持说没动,求救似的喊妈,声音里带了哭腔。母亲过来,问她们姐妹俩又怎么了?守明说妹妹把她的鞋底弄脏了。母亲把鞋底看了看,这不是干干净净的吗?守明说:“就脏了,就脏了,反正我不要了,她得赔我,不赔我就不算完!”她觉得母亲在偏袒妹妹,把妹妹的手冲母亲一扔,扔开了。
守明不能接受任何人碰这第一双鞋,哪怕是自己的亲妹子。尤其这双鞋代表了“忠贞”。碰了,就代表犯忌,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吉祥的。因此,守明的捍卫和守护的态度是坚决的,毫不容情的。
七、最后,未婚夫拒绝试鞋,意味着不认同守明,以及守明寄托在鞋上的传统的婚恋价值观,意味着守明在自己心里臆想的一切粉红泡沫将面临破裂的悲剧。
作者将“试鞋”这个冲突在美好幻想的高潮阶段抛了出来。
守明把一切都想好了,她要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一试,那个人若说正好,她就不许他脱下来,让他穿这双鞋上路———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还脱下来干什么!临出门,她又改变了主意,觉得只让那个人把鞋穿上试试新就行了,还得让他脱下来,脱下来带走,保存好,等他回来完婚那一天才能穿。她要告诉他,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见他穿上她亲手做的这双鞋,她就会生气,吹灭灯以后也不理他。当然了,就这个事情守明会征求他的意见,他要是点头同意了,守明就等于得到一个比穿鞋不穿鞋意义深远得多的重大许诺,她就可以放心地等待他了。
守明的设想未能实现,她再次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都没试。第一次,她把鞋递给那个人时,让那个人穿上试试,那个人对她表示完全信任似的,只笑了笑,说声谢谢,就把鞋竖着插进上衣口袋里去了。二人倚着桥上的石栏说了一会儿话,守明抓了一个空子,再次提出让那个人把鞋试一试。那个人把他的信任说出来了,说不用试,肯定正好。
“你又没试,怎么知道正好呢?”
那个人固执得真够可以,说不用试,他也知道正好,直到那个人说再见,鞋也没试一下。那个人说再见时,猛地向守明伸出了手,意思要把手握一握。
这是守明没有料到的。他们虽然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他从来没有握过手。
无论守明把试鞋的场景想得多美多好,未婚夫不配合,一切就只能是独角戏。
定亲的未婚夫和守明原本是同一个大队的人。他们从小在相同的传统风俗文化中耳濡目染,不可能不知到“第一双鞋”试穿的潜在意义。
但是守明要求两次试穿鞋都被未婚夫拒绝了,这不仅仅是拒绝试穿新鞋,实际上也是否定了守明的婚恋价值观。
最后,和以往几次见面不同,这次他一反常态地和守明握手。这是他认同自己从农村到城市、从农民到工人的新身份转变后从肢体语言中体现出来的一种宣言:今是而昨非。
他对这个定亲,态度并不干净利落。如果不要,那就干脆拒绝收鞋;他却拖泥带水地把鞋收入衣服口袋。又给了失望的守明一丝希望。但是,这丝希望注定是会断掉的。因为定亲和第一双鞋本身就是封建包办婚姻的产物。它们的文化内核从一诞生就已经打上了这样的烙印,也注定了在时代更迭的历程中会走向悲剧。
这篇小说在阅读中让人轻松愉快的,是守明这个妙龄女子的纯真、可爱、热烈、忠贞这一系列美好的特质;让人沉重的,恰恰是一双鞋中竟然承托了守明对爱情和婚姻的沉甸甸的渴望,以及守明和这双鞋必将面临被抛弃的可悲可叹的结局。
曾经也有人解读:在这样的风俗文化中,女性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潜移默化地把“忠贞”这种道德束缚铭刻在心里。练习做鞋,其实就是在练习做一个符合男性要求的忠贞的妻子。这种观点,也存在令人不适的可能。
我想,高中阅读理解之所以删掉一些段落,不排除就是为了删掉一些不适合当代学生阅读的内容。
还是亲自阅读吧!阅读体验的绝妙,正好在于每个人都能从同一篇作品中读出一些独有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