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文字实在是朴实到了极点。
她喜欢写悲剧,或者说那不能称之为悲剧----应该算是闹剧吧。就像《倾城之恋》里的那场倾城之恋,在战争里成全了她,使她成了范太太,这很好。而他最终又和别的女人来往,她神色如常。
印象深刻的情节有很多,比如柳原在浅水湾和流苏看花,她看不清花,又如此相信柳原,把他作为她的直觉,相信那是一种把树熏红的颜色。这个时候,他们离的很近,他可以耐心的向她解释花的叶子。这些流苏是懂的,不抗拒的,于是流苏耳边晃过一串小小的音符。
按照小说里说的,精神恋爱有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
如果爱情里有悲哀,那么这该是最悲哀的了:根本不了解对方的精神世界。恋爱明明是要交流的,是要向对方展现自己精神世界的。可是彼此根本不懂,只能听,甚至连这也做不到。反驳你,厌烦你----这又算什么?范柳原是孤独的,他想找一个听众,他想发出内心的声音,他需要一个见证者,证明他的存在。他也会癫狂,甚至是“思索了一会儿,又烦躁起来,向她说道:‘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的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
他想要别人了解他,可他知道不会有人了解他。他不能放弃这种想法,同样也不能欺骗自己,说有人会了解他。即使有那么一个人,也绝不会是白流苏!他脂粉堆里混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白流苏在想什么?她一直在算计他,提防他。他当然知道他和她没有相知之处:她是一个旧时代的曾经的大家闺秀,一个一心算计他的人,一个根本不懂书的人,他们能有什么未来?他就像即将溺死的人,绝望的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没有什么可以救他,看似是他在玩弄白流苏,其实是那个时代玩弄了他。
然而,人总是孤独的,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会有双倍的孤独。他没有放弃尝试,他也得到了一个适宜的结果: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下,他对她付出过的真心,她根本不懂。他只能自嘲,笑他自己,用又哑又涩的声音喊仆欧拿账单。白流苏重视的只是形式,而他妄想把她转变为一个和他一样的人,一个能理解他的人,一个能和他好好说话的人。知其不可而为之,这也是一种浓重的悲哀。他最终只能将自己再度封闭起来。
他向她表白,他希望她懂他,于是便有了那段关于生死的议论。他想告诉她:生与死之间是偶然,他们无法控制。爱情也是一种偶然,难以预料。然后流苏刚听《诗经》两个字,就急匆匆的说她不懂这些。勉强听了之后只有恼怒,将这视为柳原不与她结婚的借口。于是流苏“啪”的一声便把耳机掼下了。
他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说着月亮,我从不怀疑这时候他是真心的。而白流苏什么都不懂,她甚至一直觉得他无聊,把他看作一个心机极深的人,因为自己心思被看穿而气的脸色通红。她懂得女人的心计,她懂得如何嫁给柳原,可她唯独不懂柳原。
她有了他的房子,于是她用食指摸着试了试,然后把那黏黏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什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索性在那蒲公英的粉墙上打了一个鲜明的绿手印。这句简直写出了她暴发户一样的感觉。因为一座房子而欢喜的要通过做个印记来使自己相信。这是个不自觉的象征动作。她内心的空虚与无所适从终于在此刻都化为了欢喜。她到底难以理解精神的存在,毕竟她所拥有的在此以前不过是一张美丽的脸,和跳舞的翩跹。现在她却有了房子,所以她高兴的要做个见证。让这些实实在在的物充当见证者,证明这是她的,是别人夺不走的。这是她的战果,她的胜利品!
她知道她空虚没有学识,她也知道未来命运的莫测。她紧张,可她又能怎么样呢?
战争来了。
柳原在战争里找到了他,他冒着死亡的危险在战火中找到他。
而战争把他们系到了一起。
就是在那场战争中,他们了解了彼此。“他们两人都有些神经失常,无缘无故,齐声大笑。而且一笑便止不住笑完了,浑身直打颤。从死亡的恐惧中刚刚苏醒,她才意识到他和她已经是联系在一起的了。她知道,范柳原死了,她的故事就完了。而流苏死了,柳原的故事却不会消失。。。。。。她也许意识到了,她爱他。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旁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她。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足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这段是我最感动的。兵荒马乱----那是一个遥远而带着风声的名词,那是一个时代。是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可靠的。流苏这时候知道了,她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前提却是柳原要活着。那时候,她是突然的感动,于是无话可说,只能拥抱柳原。柳原同样压下了心头的惶恐,知道她想表达什么,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交流,真正的交流。柳原原谅了她的不纯的动机,流苏原谅了他的不良的用心。这是两个灵魂之间的对话,于是只能无话可说。彼此都懂了,时间算是什么呢?
他们知道自己的自私,而他们在一起了。他终于询问婚期,于是流苏一句话也没有,只低下了头,落下泪来。她想,他们是真的相爱了。
终于走到了一起,柳原娶了她,终于不再和她闹着玩了。他的俏皮话需要旁的听众,他或许还在试图寻找一个真的能聆听他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说流苏,是太傻还是太聪明?
他们是否还在相爱?我不懂,也不知道。也许柳原还爱着她?不然为什么娶她呢?也许柳原没爱着她?不然为什么冷落她呢?
也许流苏懂,也许流苏不懂。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这是一个圆满的收场,一个倾城美人的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