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是回家的路


她嫁给张国春的时候是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扎着两个辫子。

张国春父母早死,鳏寡孤独他占了后两个,可是他遇上了她。

她不介意他的身世,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了张国春。

这个憨厚忠实的男人每当谈起她,总会腼腆地笑着说:“遇上她,这辈子我也不会孤独了!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就看上我了?”有时候她听见了,也不说话,就只是看着他笑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她给张国春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孩,小的是个儿子。而她,十九岁。张国春也不是什么窝囊的人,结婚两年,就把他们的家弄的像模像样的。闲时,孩子们在门外的院子里跑来跑去,他就坐在门槛上,喝几口白水,而她坐在树底下纳着鞋底,看着孩子,也看着他。

她二十一岁,这个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张国春把孩子抱在怀里的那一刻,笑的合不拢嘴,他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说道:“这孩子长得最像你,真漂亮,以后呀,我们家将会有更多更多的‘你’!”她看着这个男人,瞳仁里什么东西亮亮的。

她二十三岁的时候,下过一场很大的雨,雨很大,她觉得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到这么大的雨了。因为张国春在那一场大雨里生病了,这个一向强壮的的男人,瘫软在床上,吓坏了她。连夜的雨下个不停,她焦灼的看着医生,医生检查完之后只是说:“没事的,就是痢疾而已,估计会拉一阵肚子,吃点药就会好的。”

果真回家之后张国春拉起了肚子,雨停了好几天,可是痢疾却没停过。他看着她担心的样子,握住她的手说道:“没事的,估计过几天就好了。”她摇起了头,祈求道:“我们进城看看吧,你看你这个样子!”

张国春拗不过她,两人将孩子交给邻居看管去了医院。尽管是大医院,医生还是那句话:“不打紧,就是痢疾而已。”她不信,一直缠着医生说道:”可是他都拉了一个星期了,每天饭都吃不进去!”医生很不耐烦,开口道:“都说没事了,我也检查过了,没什么奇怪的,过几天就好了!”她还要和医生争辩,张国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太担心。她看着脸色苍白的他急了起来,她怎么能不担心,这可是她的丈夫呀!他们换了好几家医院,输了好多液,花了好多钱,直到病情好转一些了才回了家。

回家没有三天。那天张国春正坐在门槛上看孩子们玩耍,当她做好饭出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发现那个穿白衬衣的男人,倒在了门槛上。她没敢过去,只敢站在旁边看着他,她知道为什么他的病情会好转了,这叫回光返照。一个路过的邻居看到后走过来,把手往张国春鼻子下面一探,嘀咕了起来,“国春这孩子怎么就去了呢!”她原本是不敢信的,那双手拽着围裙,愣是半天没放下来。

她很淡定,不像是死了丈夫的,一个人把丈夫的葬礼办的体体面面。宾客看着这个年轻的女人,有些话,说不出来,只是女人们给了她一个拥抱。她捏着每一家送的份子钱,厚厚的,她知道每一家都多添了几块。她也做不了什么,站在门口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深深鞠了一躬。饭后,宾客都走了,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孩子们依旧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些孩子,哪里知道是死了父亲,只当是家里办了一场酒席,他们也吃了很多很好吃的东西。

她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累,伸手往怀里摸了摸,但随即慌了起来,也不顾什么,踉踉跄跄的出门了。她边走边找,边找边哭,到了通往山上的路时天已经黑透了,她只得跪在地上摸索着。找了一路,找了一晚上,她以这种朝圣的方式,找到了他的坟前,看着冰冷墓碑上的名字,她失声痛哭起来,她知道:她把他弄丢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微亮。二儿子留柱已经五岁了,他看见母亲匆忙离开,就带姐姐和妹妹回屋睡觉了。现在,她发丝凌乱,眼睛通红,留柱问道:“母亲,你没事吧?”她听到这句话将儿子揽在怀里,又哭了起来:“我把他送我的手表弄丢了,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了。”

留柱明白了,她在找父亲送她的手表,那块不太好看的手表。父亲死的时候她没哭,给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她没哭,手表丢了,她却哭了,哭了一夜。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他的坟前,孩子们才发现爸爸确实是死了。

她是恨他的。

那个地方,荒草丛生,谁又能说清楚到底是谁弄丢了谁。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的女人会带着三个孩子改嫁,因为上门提婚的人确实不少,可是她没有。她一个人拉扯大了三个孩子,给儿子娶了媳妇,给女儿找了婆家。

皱纹慢慢爬上了她的额头,鳏寡孤独,她占了三个,比他多了一个。他可以遇见她,可是她再也遇不见他了。

每次和儿女聚在一块,她总会笑着说:“我上辈子是欠了你们的,所以还了一辈子!”

孩子们也不说什么,每次只是看着这样的母亲,握着她的手。

有些话,不必说,所有人都明白。

儿子死的时候,她是不在家里的。因为儿子留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一直在山上的庙里祈福,念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经,吃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斋。

留柱死的那一天中午,他的姐姐妹妹和妻子没敢派人立马去通知她,她们怕她受不了。可是最终听到消息的她在黄昏的时候赶了回来,那时候还没有合棺,她拄着手杖来到了棺前。留柱是没有闭眼的,任凭家里人怎么帮他合眼也合不上,他是在等他的母亲吧!

她镇静地走到棺前,看着儿子近乎乌青的脸,手放在他的眼睛上,喃喃说道:“安心走吧,那一边应该不会很痛了,在那边等着妈妈吧!”

然后坐在了柱子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她没有去送葬,她是走不动的,也是不愿送的。她坐了一天都没说话,只是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她真的很无助,背佝偻到了地上。

以前给儿子取名叫留柱,寓意留青永驻,可是现在呢,虽然她是文盲,虽然名字是张国春取的,她知道终究留不住。

死了儿子的她,几乎耗得精疲力竭,可是上天又怎么会降仁慈于人,就在她七十九的这一年,她的大女儿也走了。大女儿从小身体不好,胃病折磨她至死,那胃千疮百孔,终于在做了胃切除之后被上天放弃。大女儿在重症监护病房死了,呼吸机再也不能给她提供进去的气,她瘦削的脸看着自己的丈夫,手是握紧的,只是眼一闭,就不再吐故纳新了。

她看着这样的女儿,似乎不是很相信。手抚在大女儿的脸上,一遍又一遍的唤着:“起来,别睡!起来,别睡!”那身体沉睡了,根本听不见。小女儿一手揽着自己的母亲,一边哭着,虽然母亲没哭,但是她的身体抖个不停。

她又送走了自己的大女儿,这次也没去送葬,她拉着小女儿的手说道:“你一定不能比我早死了,不然妈妈下辈子就不再做人了!”小女儿怔了,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含泪点了点头。

她,就是我的外婆;张国春是我的外公,一个外婆恨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妈妈不记得的人,一个我压根没见过的人;留柱是我的大舅舅,他死的那一天我也在,走得很凄惨;大女儿是我的姨妈,自始至终,我都不曾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唤她一声“姨妈”;而小女儿,是我的妈妈,是外婆唯一还活着的孩子。

上面的故事,外公的是外婆告诉我的,其余的是我亲眼所见,以前我还小,提笔怎么都写不出来,现在写出来了,却觉得什么都没写。

外婆住的地方很旧,没有电灯,她一直不愿意搬出来,她说她害怕住大房子,我觉得她是害怕从记忆里走出来。

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妈妈都会带上我和外婆睡在外婆的老房子里。那床,是外公和外婆的,小时候睡过很多次,现在想起来,却硬生生冒出许多忧愁。

外婆是一个永远穿着干净整洁衣服的人,很慈祥,可是也让人很心疼。小时候每次去,她总是会给我很多钱,可是妈妈说过不能要,所以我不要;现在长大了,她还是会给我塞很多钱,我不要,因为我知道不能要。

自己的儿女生活上有难处,外婆总是能拿出钱来救急,虽然她是笑着的,可是这些钱全部是她帮别人做手工活赚的,大舅舅知道,姨妈知道,妈妈知道,我也知道。

她遭受了很多苦难,没有夫妻福,也没有儿女福,可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埋怨过,一个人咬牙活到了现在。

很多人都觉得她很了不起,可是,她不需要赞美,也赞美不了。

我想回去看看我的外婆,她会拄着她的手杖,佝偻着腰,远远就唤着我妈妈的名字。

小时候,她总会拉着我给我糖吃,我抬头看她;现在,我拉着她的手走路,她笑着抬头看我。

回去吧,她在等所有人,外公,大舅舅,姨妈,妈妈和我。

这个故事写完了,人,终归是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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