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

      女王,你好:


      现在是15年的8月,北方的酷暑在扬着的战袍中隐隐退去。今天我突然接到中国邮政的电话,让我去签快件。


      用这种略显古老的投递方式,肯定是老家的爹娘给我送来的“特产”。


      我哼着歌跳进邮政大厅,扬脸笑着和工作人员核对信息后,咬着牙说了声谢谢。我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起那个又脏又皱屎黄色的信封一角,低头掩面逃出大厅。我伸着胳膊,忍着怪异的气味,逆着光边瞅边诅咒这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


      回到车上,我扯开一包湿巾,像罪犯杀人怕留下指纹,小心地撕开信封,然后倒过来使劲儿甩了甩。一张明信片以并不优雅的姿势被摔出,瘫在计费的白色车位分割线上。


      “女王,你好。”——在灰白地面的映衬下,化开的字体显得氤氲斑驳,像砂轮甩出得粉末,像阳光刺穿岁月的枝杈,一瞬崩进我眼睛,插进我脑海。


      北方,8月正午的地表依旧滚烫。我蹲靠在这里,用昨天刚做完的美甲一点点地把瘫倒在地的你抬起来。我要把你抱进怀里,我要笑着告诉你,我现在依然是一个人。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宁愿回到过去——只为得罪你。我会给你一个大嘴巴子,或者一杯热咖啡再或一扎冰镇雪花。我特想回去劝劝曾经的你。一如前不久看过得星际穿越,最后的我,隔着透明如玻璃般的物体看你。我像个困兽,急切地拍打捶顿嘶吼,如果那个世界我只能有唯一的一次机会发声,只能喊出唯一的三个字,那绝对不是,“我爱你”或者“我想你”。


      我要穿透所有纬度空间,拼上全部时间机会,只想告诉你三个字——你别动。



      22岁的那年夏天,热浪正浓,知了在头顶叫嚣,从来滴酒不沾的你,在毕业散伙饭上喝成了疯子。你看着身边一对对情侣抱头矫情完的第二天就要劳燕分飞。而你,在那一场疯醉中,笃定如泰坦尼克号沉船前的那一吻,至死方休。


      你卸下四年所学专业,埋起从小痴心的爱好。你放下笔,放下时而鞭挞丑恶,时而口诛笔伐的笔。为了他——一个男人。


      为他,你笑吟吟地跳下去,跳进曾经不屑的世俗,跳进自己笔下的那种愤世嫉俗,扮起嘴脸的脸。


      离开象牙塔的前一周,他的那场吻让你意乱纷纷却又笃定如斯。那天,你差点儿刨掉自己多年的守垒。


      毕业后,第一年的除夕夜,你陪他站上异乡的木桥。你看着烟花明灭间闪在他瘦削的脸上,眼眶兀自发红。他用硌人的怀抱拥着你,笑着说会好起来的,再等等,再等等。


      他让你许两个愿望,你一个,他一个。他说完,“闭上眼睛”,温热的唇便箍住你。他突然又变成一个要糖而不得的孩子,不停地说想要你。


      你又拿身体不适来推脱。


      他低着头一边问你许的愿望,一边推着你说去看看河水掩映中的那所酒店。你一改先前的温顺,来回吐着舌头。


      你赖着不肯走。你不停地使劲儿拍打岸边腐朽的木围栏。他在你身上四处挠痒。他知道每次你都会因此投降告饶。


      那次你最终也没告诉他那暗许的愿望,最后也没去那座河水围绕的酒店。你看到他眼中的失落,你不知道他的失落是因没得知愿望还是因为没能进到酒店。


      也是在那天,在那个异乡的除夕夜里,在那个回去的夜路上,他再也没牵起曾经牵过623天的,你的那双手。你看着自己颓垂的右手渗出殷红,恍惚间,委屈得不行。


      当你闭着眼许完愿,从他嘴角逃出后才想起三毛也曾偎在荷西怀里许下愿望,十二个: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许完愿才回过意来的三毛在心里念叨:下一句不吉利。


      在那一刻,你突然想起荷西的意外离世。


      你像看见了远处在水中挣扎的荷西。


      你像看见孤独终老的三毛。


      水底的水草似乎动了。


      你心里乱极了。你想起小时候长辈们善诱孩子说了不吉利话的场景。你不停吐着舌头,你来回拍打着木头,只为换回那不吉利的愿。


      那年冬天,你们差点完蛋。他不说为什么,只说想要自由。他突然从不停要大白兔奶糖的孩子转瞬长成了逐日的夸父。


      你好像知道他想要什么。你告诉自己要陪着他补偿他。


      三年后,你25岁。三年里你没有回过一次老家。


      你拒绝相亲,拒绝身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暧昧。你拼命等待那个男人嘴里的稳定。你每天腆着脸笑魇如花,让自己在特定的现实剧情里像个女子或者女汉子。


      终于,这一年,他在这个城市自立山头。


      而你,也一下幻成了变形金刚,上班前搬成摞的文件,摆如山的工具柜,一个人扛起娃哈哈的水桶也能健步如飞;下班后徒步五站地去买他喜欢吃的菜,等他应酬回来的夜里捧着手机看电子版的“中国式公关”;你对着镜子学八颗牙的笑,对着屏幕仿十二分的媚……


      被外人调侃吝啬的你,多少次凌晨独自回到自己租住的地下室,抱着杜拉斯的《情人》慰籍。你用握笔都发抖的手写下“我不是舍不得几十元钱叫送水工,我也不是在乎来回四元钱的公交费,我只是想看看自己有多爱你。”


      又一个三年,你突然就28岁了。


      在夜里如烟的会所,你是商女,有了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气魄。


      在员工精进的公司,你是才女,提笔拷问世俗般犀利的文案层出。


      就在这一年,你开始一个月一个月地见不到他。你开始靠回放度日。


      你想起当初看电影,读书忍不住动情地哭时,他一度笑你的傻;你想起当初写了两个学期的稿,被他说阴暗不光明后的一语成谶;你想起退稿消息像沙滩脚印,像风逐浪花时,他又反过来的安慰;你想起当初所有的不服气,不甘心,最后赌气般地把养了几年的孩子敲进电脑,推进网络;你想起你的希望,希望能柳暗花明,希望能铁树开花……


      28岁这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早。


      那天,消失了28天的他突然带着春风和煦般的笑出现在你面前。他摇着你略显僵硬的肩膀说,晚上有个局你一定要帮我啊。


      你看着他双手放在桌子上的合同书,笑了。


      那个冬天,你又一次穿上清凉的衣服,像个职业公关,去谈一件你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单子。


      而他,像个幕后诸葛,片刻后便以华丽丽的借口退出包房。


      他又把你推了出去。


      你陪客户谈人生几何,谈卢浮宫是否浮夸,谈皮囊下的欲望……


      而你在那一刻也似乎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个被所谓的爱情红绳牵扯得提线木偶。你摆出妖艳、谄媚和目的,拿曾经他嘲笑的傻,还有你倾心的爱好来应对在座每个人的兴趣。你从容地接过每个颜色的话题,和每个人都得聊起来。你几次都想拍桌而起,一走了之。可想起身后殷殷期盼的他,你不停从心里呵呵着。


      你听着,说着,附和着别人嘴里的琴棋书画,大好山河,赤橙黄绿青蓝紫……你不能反驳,就算A说三毛是男的,荷西是女的,你也得给出肯定的,你真棒的表情。


      他们都是攻,总要有个受。


      在那个过了凌晨两点的凌晨,你站在一层薄薄的雪地上,看到坐在车里的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向你走来。那一秒,你心底又升腾起希望。


      然而,你迷迷糊糊听到得第一句话是,怎么样,拿下了吗?


      他不问你。一句没问你。你像摊烂泥瘫倒在那个冬天红灰相交的方块便道砖上。


      那天你身心都凉透了。



      都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原来还有一种回响是,一厢情愿的山谷回荡。


      一段感情,你喊了近九年,喊出去,弹回来的除了一单单生意还有一个趔趄磕出的疤。


      还记得你当初放下笔时家人的惊诧。他们带着异样的表情,像问怪物怎么突然不吃人一样,捏着嗓子问你,是不是病了?


      你当时手不停地转着某根手指上那玫没有logo的戒指说,人总要学着长大,学会爱慕虚荣……


      你终于明白,就算没有早年那段难以启齿的历史,没有那个誓死不能说得秘密,你也追不上他。


      在他转天签完那单合同,当晚举办的庆功宴上,你攥起话筒,眉目含情地唱起梁静茹的那首《勇气》——


       终于做了这个决定


      别人怎么说我不理


      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


      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随你去


      我知道一切不容易


      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


      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



      你站在台上,露出八颗牙,拿出身体不适的借口,当众辞了职。


      你放弃了他。


      你放弃了所有。


      你离开了这座他曾为你画过饼,夸过口的城市。


      你开始一个人上路,开始学着放下,归零。


      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你依旧没有像九年前家人担心的那样忍饥受苦。你也终于明白,当初并不是为谁而跳进这个世俗,也没有谁能把你推入沉沦颓废。


      上路了,你才知道什么是美好,什么是爱。


      上路了你才体会到,原来笔下可以生花,原来文字也能升华。


      在路上你才发觉,先前对这个世界恨铁不成钢的爱都是鞭挞。而如今,你懂了爱的自我鞭策。


      在中国最美的那条公路上,你同执杖徒步的旅人说起那个秘密——在你最美好的碧玉之年一夜间长出来的秘密……



      不是每段感情最后都得寻个归宿,不是每个归宿最后都必须幸福。


      也许我们都不曾想过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伤害。


      混得不好,是对爱最大的伤害,混得太好又何尝不是?


      我腆着脸笑了这么多年,现在抱着这封失去色彩的,皱巴巴的,自己的曾经,在闹市哭得像个傻逼。


      远处,滚烫的地表泛着热浪,我看见曾经丢在路上的自己,我看见一个姑娘在中国最西边的“喀什噶尔”,把自己塞进邮筒……


      女王我,很好。


      女王,你放心


      现在的女王——致曾经的女王。


      201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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