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伴伴偎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心心睡觉了。她的生命好像从来都是艰难的,要吃尽苦头才能活着。
遇到丁丁之前,她是个小兽般的天真少女。遇到丁丁之后,她心里便装下了一个人。可惜的是,她很快就成为一个大户人家公子的侍妾。不过这并不是最惨的时候。
最惨的时候那些遭遇是连说都说不出的。那是她设法救丁丁的时候所遭遇的。她请了一个变态的杀手,杀手失败之后却抓走了她这个天真的雇主。
她死不了,便索性努力活着。
就像丁丁死不了,索性努力活着一样。
活着就会有希望。
看起来两个完全不可能有交集又完全不对等的两个人,都有着相似的顽强,还有自己的原则。
后来她从人间地狱活回来的唯一任务,便是照顾丁丁。重生的幸福远远比不上照顾丁丁的幸福,虽然让她心碎的是,丁丁完全不记得她。她只是丁丁无意之间救过的一个女孩子,不记得,才正常吧?
她的一时恍惚,差点将自己和丁丁又推入绝境。其实已经是绝境了,幸好人心难测。
她终于等到丁丁说,带她去吃最好的糖醋鱼,走个十年八年都来得及。
她的幸福藏也藏不住。她也不想藏。一路上她就这样累了偎在他怀里睡,醒了则叽叽喳喳说天说地。丁丁最多的表情是暖暖的笑。
经历过被最亲密朋友的背叛和折磨,经历了地狱、找到自救的光、惊喜感动和最后的绝境,他依然是个温暖而明亮的人。他甚至藏起了他的刀。
那把快到看不清的刀。
花错已经死在快刀之下。丁丁也险些死在快刀之下。姜执事想必也收起了他的鬼头刀。是的,这世间有太多比刀更有趣的事情。
伴伴睁开明亮的眼睛,小兽般机敏纯净。看到丁丁懒懒抱自己在怀的姿势,她又恬然一笑埋头睡去。
马车外鸟鸣啾啾,风轻敲窗棂,偶送花香或青草气息。苏州的糖醋鱼泛着甜香穿林渡河而来。
丁丁突然周身一紧。伴伴坐起身,双眸明亮,却慌张。刚才的静谧温馨难道是梦?
丁丁双手略用力,抱紧了她。
“在下齐蒙,学刀十三年,已挑战江湖豪英二十一位,丁公子杀花错,败姜断弦,已是江湖第一刀。今日特寻丁公子,比一比谁的刀更快。”
马车已停,周遭安静,唯此朗朗音色,清明豪迈,又年轻无畏。
伴伴仰头看丁丁。丁丁浅笑。
“齐少侠,恐怕让你失望了!本人体力衰退大不如从前,又贪恋人间烟火,红颜多情,自与姜执事一战之后已决意封刀,江湖再无丁丁,你请另寻刀客比试吧。”
“人在江湖 ,岂有封刀之途?丁公子说笑了。”车帘突然卷起,竟是刀风所为,过了片刻,卷起的布帘落下,已成数片,轻轻晃动。
“公子,您,您还是出来见一见这位少侠吧?”车夫丁城是丁家的家仆,武功虽不入流,但跟随丁丁日久,算是见惯大场面,此时言语间却已有战栗。
丁丁长叹:“齐少侠,刀者凶器也,亮刀必见血。我已无意江湖纷争,若你执意比试,我自认输便是。”
“丁公子,我敬你是江湖上人人称羡的快刀才会如此恭敬请试,若你不试而认输,岂非太过目中无人?再说,我齐蒙既然身为江湖中人,还怕血腥吗?”
“我怕血腥。我怕。”丁丁感受到怀中女子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是诚心诚意认输。身为优秀的刀客需心无旁骛,情无所系,方可痴心于刀。而我,已情有所系心有牵挂,早已做不了优秀的刀客。我是诚心认输。你需要我如何证明?”
齐蒙此时略有些犹豫了,他沉思片刻,朗声道:“我要你的刀。”
伴伴猛地挣起身,掀开一条条的布帘子:“你这个年轻人真是太过自大,又未免欺人太甚了!一个刀客的刀,是他的尊严和荣誉,比命还重要,怎么可以随意给别人?”
齐蒙朗声笑道:“既然已不做江湖中人,那么这刀岂不是一块废铁?随便送给谁都不重要!既然这刀是尊严和荣誉,那便亮刀为荣誉而战!”
“伴伴,回来,太阳那么大。”丁丁轻轻扶住伴伴的腰,把她揽回车内坐下。伴伴的脸瞬间红了。她有的时候的确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成了他最重要的女人,被他宠在手心里,成了他口中的情之所系心之牵挂。
“我此番,是往苏州一品阁,携夫人去品尝名动天下的糖醋鱼,欢迎你随时去找我同饮。至于我的刀,你若要,便拿去,只是刀却不在我身边,它被我埋在花错的坟边了。”丁丁双眼望身远方,“那里,埋了两把曾经最快的刀。可其实,最快的刀,是人心吧?”
“丁城,走吧。”丁丁轻声说。
马车缓缓前行。齐蒙却愣在那里一时无话。马车远去,齐蒙脸上已是一片喜色。两把曾经最快的刀,如果被自己拿到,将会名动天下吧?
花错的坟,听说在遥远的边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江湖本就大,行走江湖,何曾怕过山长水远?
斜阳坠坠,草正长,风正疾,而远处黄沙闪着金色的光。齐蒙立在两座新坟前,听到风铃声丁丁咚咚,一时恍惚,竟似忘了来意。
恍惚间想起江湖传说的风铃里的刀声,那么此时,风铃依旧,刀呢?都埋入一抔黄土了?人呢?那个传说中在风铃下一身白衣美艳如妖的寂寞女人呢?也已埋入这一抔黄土了?那些执念,那些爱恨,他似懂,非懂。
一阵疾风,一阵急促的风铃声。齐蒙猛然惊醒似的,想起自己的来意。
他年轻的心狂跳着,弯腰屈膝单腿跪下,用自己手中的刀掘开新坟旁边一个小小的土堆。
一个精致古朴的盒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停住了。风声也似静止了。他轻轻捧出盒子,放在青青草地上。天色已暗,但他依然能看出盒子并无机巧,也未上锁。
打开盒子,红色丝绒衬里,放着两柄薄刃窄刀,刀身青黑,其中一柄被擦拭得极亮,而另一柄却颜色暗沉,略有一点锈红色。
齐蒙扯下丝绒,裹住两柄刀,往怀里一放,站起身来,在新坟前揖了一揖,转身离开,却脚下一个踏空身子朝前仆倒。
星星开始三三两两出现在青黑的天空。齐蒙躺在草地上,耳边恍惚有风铃声,细听,却似乎又没了。
他自怀中拿出刀,对待情人一般轻轻抚摸着两柄刀,星光下能隐约看出他的手纤细苍白骨节清晰。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他没有看到,两柄刀的刀柄上,都刻了三个字:长情刀。
花错回到因梦的身边。长情刀回到了花错的身边。丁丁,则放下了长情刀,放下了曾经那四个少年的往事。
何谓长情?何谓无情呢?何谓江湖第一?又何谓人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