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清水物语(1)引子
清水物语(2)十八官
清水物语(3)换屋场
清水物语(4)庙堡堡
清水物语 (5)爷爷的亲事
清水物语(6)少福气的命
清水物语(7)老顽童
清水物语(8)吃奶的少年
清水物语(9)风波
清水物语(10)花屠户
清水物语(11) 刺儿头的大哥
清水物语(12) 幺姑婆
十二 外乡木匠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小道快速向前,很快闪过了杨家的几处院子。此刻刚刚天黑,几座屋子里都亮着灯,但并没有太多人声,像白天经过时那么安静。原本杨家按照传统的说法,十分发人【注1】,他们家老头老太有六个儿子,孙子辈也都是男孩,一时间成为了我们这一片非常庞大的家族,杨家人逢人聊天,便说羡慕别人家有女儿,那是一种独属于他们家的骄傲。
老太太姓李,杨老头去世很早,我并不曾见过。据说因为李老太命硬、克夫,她先后嫁了三次,丈夫都是英年早逝。她的六个儿子分别是三个丈夫留下的,大儿子姓金,老二、老三、老四姓杨,最小的两个姓吴。人们用杨姓冠名他们家族,不是因为人多,而是杨家老三参军退伍后成为了我们这的村干部。
杨家六兄弟虽然是是同母异父的异姓兄弟,但是一直十分团结。他们成家后都在在最老的房子旁边新建房屋,六七幢屋子高高低低、层层叠叠,俨然一个寨子。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杨家老五和我们院子里党员老爹的最小女儿结婚,他们自己家二十几个成年人或半大小子全都在老五家帮忙,管事的“都管”,记账、收钱的账房,炒菜的厨子,洗菜、切菜的帮厨,洗碗、擦桌、担水的杂工,管理客人住宿的后勤,迎接客人的接待,几乎全齐了。那一天我放学后,跟着爸爸去吃喜酒,鞭炮的碎屑,在去往杨家的路上铺了厚厚一层,仿佛那整个山头都在热闹的气氛中。
那些年,杨家几兄弟的生活都还过得去,唯独杨二毛家徒四壁,十分寒酸。他和他做村干部的三弟长得十分相像,身量高,国字脸,只是他很消瘦,性格温吞,缺少了凌气。他老婆伍老四的娘家伍家沟和妈妈的娘家离得很近,但比妈妈的娘家庄坞更偏远些。她曾经和妈妈关系比较好,时时过来我们家串门。
伍老四和杨二毛的二儿子5岁那年初冬,村里来了一个外乡木匠,擅长制作柜子、桌子,扁缸、家具,手艺很好,价格比本地的木匠便宜,他就在各家轮流住下来做手艺。那一年,金家老大和杨老三也请了他,那一个多月,伍老四一直都没有来过我家串门。
有一天正逢初七赶场,天气阴沉,人们有的担着稻谷,或者背着几只鸡去街上卖。一大早杨老二也从大扁缸里倒了一挑苞谷粒儿上街去了。从我们村沿着山路下到胡家坝,再乘坐拖拉机来到清水镇,十多里路。杨老二捡了一个空地,在街边摆了苞谷,把扁担放在地上当垫座儿坐着等顾客。其实他可以把苞谷担到后街的收购点很快地卖掉,可那里的价每斤要便宜8分钱。过了几拨收粮的商人,终于有人答应了他要的价格,过了称,商人点完钱,交易总算结束。他拿着得来的67块5,把两只箩兜【注2】叠在一起,用扁担串了担绳,把两只箩兜背在身后。穿过人群,他首先去花屠户的肉摊坎了3斤肉;想起伍老四前两天抱怨家里没有盐了,就又在肉摊附近的百货商店买了两包盐;提着肉和盐,正要从人群中离开,突然吹来一阵冷风,他不觉缩了缩脖子,正好旁边有个卖儿童衣帽的小摊儿,他给两个儿子买了两顶棉帽。拿着这几样苞谷换来的物件,他迅速走出了热闹的街道,沿小道过了清水河,来到返程拖拉机载客的坝子。这坝子正对着清水河旁的一个小水库,初冬的风从水面吹来显得有些寒冷,杨老二看看手中的帽子和肉,心里却暖暖的。
等杨老二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几家屋子有些安静。其他去赶场的兄弟大概在街上吃午饭,还没有回来;没去赶场的人大概也去都去了地里,他这样想着,朝他自己的家走去。杨老二的屋子在“寨子”最高层,堂屋没有前后门。他看见大儿子已经放学回来,和他弟弟蹲在堂屋外面的坝子里,玩前几天从大伯家拿来的小木坨坨,那是外乡木匠在大伯家做风车剩下的边角料,两人玩得很入迷,并没有发现杨老二回来。他从堂屋走进了左边的灶屋,放下肉和盐,正要往外去叫两个孩子,却突然觉得十分不对劲,屋子里收拾得太干净。他的心突突跳了一下,一边急急跨出门,一边喊儿子:“伟伟伢,你妈在哪?”
两个男孩回过头看到父亲,愣了愣,“不晓得。”大儿子回答。杨老二才发现堂屋和院坝也收拾得特别干净,他脑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景象,他把买的帽子随手放在堂屋外的磨子上,急急走进右边的房间,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衣柜上油漆的红喜鹊特别鲜艳,那柜子是伍老四的嫁妆。他爬上床,一把拿开枕头去摸一个蓝色的布口袋,那是他们家的全部积蓄所在地。枕头下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张100元的钞票,零票子和布口袋都不见了。杨老二又揭开了衣柜旁边的一个木箱,两手在里面胡乱地翻找着,那木箱也是伍老四的陪嫁。杨老二的小儿子出生时,伍老四的娘家给他打了一个纯银的长命锁,就放在这个木箱的角落,但现在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再没有别的了。杨老二坐回了床上,有些发怔。两个儿子在外面玩,互相拿着木坨坨当飞机朝对方俯冲,“丢丢”的声音从格子窗传进来。
杨老二不死心,出了门沿路斜着往金老大家的屋子走,走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两个儿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手里拿着木坨坨,也叽叽喳喳跟在身后。刚走到金老大的猪圈外,就看到金老大的老婆站在堂屋门口。她似乎刚到家,背篓还放在阶沿上。
“大嫂,你回来了?木匠呢?”
“没看到啊?这木匠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一回来,看到堂屋大门都没关,推子还放在木方上。”
……
伍老四和木匠再也没有出现过。
注1 发人:方言,人丁兴旺
注2 箩兜:箩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