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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聊赖走出单元楼,看到前面垃圾筒旁停了辆破旧的脚蹬三轮车,一个戴着脏得看不出颜色帽子的小瘦老头正探着半个身子在垃圾筒里扒拉着,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三个老妇,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他。
他对老妇们的讥笑毫不在意,直起身子,将两只易拉罐装进一只鱼鳞袋子里。
王小秃子!在他转脸的一瞬间,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小时候,似乎每个孩子都有一两个惧怕的人,王小秃子便是我童年阴影之一。
王小秃子是我们后面庄子里的人,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本名,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名字,反正老老少少都这么叫他。当然,他是个秃子,常年戴着一个灰突突的帽子,猿脸,小个儿,缩头弓背,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一一他本就是悄无声息的人。他啥坏事都没干过,但村里的小孩都怕他。
有一回,我和弟弟一起去上学,我们手里拿着甜棒,边走边吃。走到隔壁邻居家门口时,王小秃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一眼瞥见,扔下弟弟撒丫子就跑,可见我从小就个不愿对别人负责的人。跑了一段又不放心,停下来惊恐地回头望:弟弟像个待宰的羔羊,呆立原地,一动不动,王小秃子正一步一步走向他。
我瞪大眼睛,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他将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甜棒给我吃吧。”他笑咪咪地向弟弟伸出手,在我看来,那不是手,是魔爪。
“给~~”弟弟怯怯地将甜棒递了过去。
“骗你的,俺不吃,你自己吃吧。”他一咧嘴,露出一口黑牙,笑着走了。
弟弟仍站着一动不动,我则站在离他不远的另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王小秃子经过我时,猛然朝我喝了一声:“跑什么跑,嗯?”我吓得整个人缩小了一圈,他又笑出一口黑牙。
直到他走出很远,我和弟弟才敢动弹。我心有余悸地拉住弟弟问他刚才怕不怕,他说不怕,我说我也不怕,心里却想,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他了。
其实一辈子也没多长,如此近距离地再见他时,倏忽已是三十多年之后,在这个除了父母之外都是生脸孔的小区。当然,早就没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亲切。
我走到他旁边,笑着问:“你拾垃圾哒?”
“嗯,要不干啥,又没龟孙地种。”他说,也笑着,嘴巴里空空如也,黑牙全不见了,显得笑容很可爱。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可爱一词会用在王小秃子身上。
“你多大啦?”我又问。
“我呀,八十一喽一一”他用手比划出一个八字来,拖长了音,像是拖着一段长长的人生。
我楞了一下,他居然都八十多了,比我父母还要大,在我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吓唬小孩的小秃子。我仔细看了一下他,除了牙没了,活跳龙神的样子,仍与三十多年前无异。
“八十多了还出来干活?”
“不干干啥,地都没了,青菜萝卜什么龟孙东西都不能种,吃一口都得买。”
“你不是五保户吗,有公家养着你,你干嘛还要受这累?”
“是有公家养着不错,我还能就搁家里蜷着?天天搁家就燎这龟孙东西,嘴都燎焦干。”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袋包递给我看。
我上次看到这东西,还是从我姥爷那里。好像另一个年代翻到了面前,我感到陌生又亲切。烟袋上的陈年老垢与他厚厚薄薄套了四五层的衣服上的老垢不相上下,都一样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你看看,搁家蹲着天天就只能燎这龟孙东西,就跟燎腊肉似的,我欢喜来外面,四处遛遛转转,还能挣点儿。挣的钱我又不要一分,都给俺侄子侄媳妇儿。”
“你不是自己过哒?”
“不是,跟俺侄子过的。”
“他们对你可好?”
“好哦,不好我憨哪,钱都给他们?”他反问,狡黠的小眼睛灵活地眨着,一脸快活。
感觉他的快活像浮动的鱼漂,被生活摁下去就浮上来,摁下去就浮上来。
我也快活起来,笑道:“小时候你还骗过我们甜棒吃呢。”
“哦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上哪记得的呢。”他含混地说,有点不好意思。
旁边的三个老妇直楞楞地坐着,竖着耳朵听我们拉呱,一句话都不说。她们也是这个小区的住户,但我一个都不认识,应该是别村的人。
妈妈站在厨房的后窗喊我,我跟王小秃子告别。知道了他的年龄,再叫他王小秃子有点不太合适,但我又不知该叫他什么。他说:“你去忙吧,我再到别处看看。”
他敏捷地上了三轮车,轻快地蹬走了。
当初看不起他,讥笑他,无视他的人,死的死,病的病,瘸的瘸,傻的傻,完好的几个,也在为家事或垂暮而愁而苦而怨而累着心。衰老是件悲惨的事,而他轻易便消解了悲惨,生龙活虎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应该是个自在的人吧,我看着他的背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