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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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寄托于雷雨之夜的鲜亮的死。

我或者终于该讲一下这个有点急促的故事,以及各种站在它业已结束的一种不可思议的止息中的那些尚未安定的癫狂性质所引发的巨大的焦虑。每当我想起它总会伴随着一阵某种深夜的独自落泪的状态:消沉,却格外坚韧、不可告知、彻底沉默。

那是当我看见并几乎完全确信他是一个孩子:一个真正的男孩的某种属于幼稚的血气方刚的血统般的确信。与任何容易陷入幻想的宝石般的孩童的世界截然不同,它注定不可能被涉足,它没有成为美丽的大人的一点点期待。一个这般的男孩,身处他独一无二的、令他迷惘的并与他的前生联络着的命运之中。

但这不足以令他优柔,成为某种混杂了粘液与初生的纯然质感的人。他始终在走动。我痛苦地看见他在房间里踱步。在这个雨夜里他有某种必需要遇见事物的坚定和悲哀。他倍受蒙蔽,在他的年纪里,他多么依赖于收到各种牵引,并在一个为他的骄傲所设置的促狭的空间中开始吞咽这些过量的东西——他的脸上:已然露出为那些不可承载的隐秘而准备的虚伪的平静。

我知道一切都将发生在这个室内的空间中。因此雷雨是以何种样貌成为最鲜明的——在它创造出的一个无所依托的时刻,男孩只能被交付给雷雨。他需要在一个苍白的闪光中被发现:只是一瞬,在某个还未到来的雷声之前——毋宁说对于男孩儿来说是永远不会到来的雷声,开始了他的那结束于一个战栗的空洞中的一种周而复始的运动。那是为了某种释放而进行的来回摆荡,男孩将所有吸收的过载都交付于这个摆荡,因此有了我见到的那个令我昏眩的意志的沉默的风暴。

在这之前的故事是:有一刻那个男孩儿的手中出现了一样东西。类似于纸玩偶,有着微微鼓起的白色身体。这令他回忆起一个充满灰尘的地带,在那里他犯错了——是的,但我必须要说这只是关乎他内心的审判尚且最轻微的样貌——他犯了一个错,也许是他忘记了某个约定,从此纸玩偶出现在他手中。但是他无从对证。记忆是很模糊的。他认定他有过错,他终究造成了什么遗憾,即便后果还不分明。

一个过错,然后有了一切令事物被浸染的静谧地蓬勃生长的状态。就像那时,无辜的小人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被汗水浸湿了。他不担心过去会找上他——如果真的如此,他倒反要松一口气。过去像一滴水溶进水里。然后造成了今天:从一个扭曲的核心散发出来,却比最平淡的事情还要更平淡了,他必须强迫自己创造出关于它的一种感知并令自己做出反应——因为今天是某个已被摧毁的起点的余波,他需要穿过那么多的蒙蔽试图触及某种最初的不和谐。

雷雨:是不同于纯然的水的倾泻的、剧烈地蕴藏之雨,是男孩儿的救赎的一种表征。它意味着,今天是我们被过去放逐的家园的遗骸。我们都是我们往事的幽灵。但因为我们怎么也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握住如今落入我们手中的纸玩偶而哀叹。请允许我向你们热烈地介绍这个孩子——他是终其一生的孩子因为他不能放弃的那个在他蜷缩着的成长中不断壮大的悲伤的威严。他该如何踏出这种空间却无损于他的心的骄傲——他的悲伤的心,为了某个未知的晦暗而始终悬挂着。那颗纯洁的忧郁之心悬挂在高高的枝桠上,袒露于每个傍晚的积蓄着雨的风中,等待着雷雨的到来。



为什么我突然憎恨这个眼前的男人……我注视着他有点别扭地摘下又戴上口罩,他那张对我来说陈旧了的脸,自不知那一刻起便令所有细琐的痕迹成为符号般沉稳而被我接纳……在这一刻却毫无征兆地开始令我注意到这些长久以来从未声张的、却是那么轻易地暴露了的渴望:一种对掩饰的渴望。是和我相似的渴望。

他的那些惶恐——已经浮上了面颊,我感到他在不安中希望有人低声在他耳边评价他此刻的表现。他希望他的每一个动作不会超出一种恰当的边界。仿佛他很快就会犯错——一个迟疑将会暴露他曾经历过多少羞愧的无助……他需要谨慎维持以刚刚好触及某种日常性的美——那里充盈着他对自己存在状态的最基本的认可,对它迷恋和对于失去它的恐惧。那是他每晚在镜子前端详并微笑的瞬间带给他一点满足。

他如同在水面下以一个规律的节奏跃出在阳光中。但他奇妙地许可了自己始终处于水下的本质。我熟悉那一套动作:他宽大的身体像鲸鱼一样,他的心却甚至不如一只飞鱼坦诚。他没法欺骗我。他正在被一个心目中的姿态索取回应:一切都是回应。一切都是他在世界之索要中的维持……现在他要摘下口罩——这个最新降临的索要,令他想起他那不愉快的有些收缩的下颚……他经常跟我说他如何不满意那里,因此他需要一个口罩或者围巾……然而此时他必须要简短地暴露它——这个被憎恶的部分,然后再度回归那平静的自我迷恋的海面。在每一个即将跃出的瞬间,他羞愧着并在压抑着这种羞愧的努力中获得一种奇妙的骄傲:那是太阳带给他的短暂的耀眼的眩晕,他从中获得一点他放纵般的下潜的忧心的补偿。

这需要反复观赏的生存,令他的胜利过于轻盈了。在每一个浮上水面的时刻他都达成一种胜利——他又戴上口罩了——在此之前一个熟悉的形象再次保护了他——他的眼睛短暂而不明意义地微眯着,那是他顿时放松下来的习惯——他重新审视、整顿,一个在刚刚的磨难后又重新逐渐浮现的他的姿态的和谐,然而必须连带着因那曝露阳光下丑陋终于得到调解的、一种更深的、不可侵害的美,才使他感动并最终被说服了。因此他再度进入行动。一个循环结束了。那个自我认知的劫难消散了。

就这样我们过了海关。那一天还意味着:留学生活暂时结束了。我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刻转头盯着他——我们身侧,高耸的机场的玻璃窗上挂满了水珠,正在滴落。他不知看向何处的脸和身体映照在停留在灰暗的远方的巨大飞鸟的白色的翅膀上。我忽然感到这是一种写就:他的存在,或者同样的我的存在,是某个比我们自身更古远、更安稳的东西。我们只是一直在同它交涉,甚至疲惫,但它最终只是某个不会向我们显示微小的事实:比如一个瞬间,它成为一滴水珠滑落。



从那个长而窄的厨房的窗户里透出雨后的青草的湿润的气息。橘黄色的光在这灰白的清晨消融为一种明媚的缓和的流层,悄无声息,却能隐约地让人感到它的存在——正在将他的脸映在另一扇更小的窗户里:那扇紧闭着的、可爱的小窗因为这空气中寂静的消息而变得温吞了,令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几乎认不出来的面孔。

就是这夹杂着难以分辨的雨声和树叶上的残留的雨珠的滴落声的清晨,他渐渐地听到另一种悉索之声。如同小动物踏过苔原的细碎的脚步声——那些纯粹的、被濡湿的泛黄的叶子混着泥土的被搅动的声响,在某个仿佛被秋天精心保留下来的另一处自然的实验地,这些声音有点任性地突然占据了空间。他没有过度在意——直到他猛然发觉水龙头的声音竟是那般古怪地微弱了,仿佛被施加了一种拥堵一般的,被几乎可以称为寂静的东西堵塞了,那些倾泻的水落在光泽的池子里,温柔地碎裂并形成小小的暗哑的漩涡。有一刻这个面前突然有点眩晕感的明亮的圆形,令窗外的事物也渗入了,令那些漂浮在雨后空气中的水分一同流转并形成美丽的动态。仿佛一种绝对的、纯粹的速度隐藏在这银白色的金属的圆形天地中:那是完美的几何的转动,一种蒙蔽了一切觉察的高速的精湛——成为不可听见的,震动着并臻于完善,成为超声、突破频率的极点,成为某种完美的螺旋。

寂静的剧烈之物。伴随着它的,是一个白昼突然被充盈的沉重。他清晰地感到了这种不知来自何处的压力:它渐进、环绕、悄然渗入,从一阵隐微的声响开始,却在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不知到去往了何处。他只能这样总结:它没入踪迹中了——在他偶然抬头的片刻,在那个映射在浑浊的小窗里的面孔中的某种刻度里。在那水流消失了的黑暗的孔洞里的一切的忍让,和那早已占据了此地的冷冽的风的自我沉迷中。他突然感受到作为世界的郑重的时刻是如何留存在他的身体里的——此时他仍然在凝视着——紧闭的小窗里,面孔模糊仿佛在变换;水流在金属盆中业已沉没的欺瞒,正在掩盖起这个清晨真相:有一些自晦暗处生成的脆弱的幻觉,正在描绘一种流失,一种深潜与谪居,一种纯然之物落入世界的背面的联想。万物正在以它们从未有过的方式震慑着他。滴落:成为从不知的黑暗的顶部降落到无法定义的平面上的整个的延宕。成为一种消沉的可怕的本质——成为不再可以挽留的代指,从一个瞬间被彻底改变了,并带着某种最张狂的本能:从来未曾依靠过什么,在时间的、在自然的季节与微风中遗忘了那关于缓缓生长与消逝的一种爆裂的驱动。而这都构成了这个清晨留给他的东西——一切,在厨房这突如其来的纷纭的阴暗里,布满了:下水口,一个柜子门的弹性的开合;一盏被控制的灯,一扇浑浊的窗……彼此交融着而又不可促迫地生发与消减,从未停止,从未犹疑。



凌晨一点的时候我们醒着并听到了雨声。我们独自一人,在光线温暖的地方坐着,听见了比往常更温和的落雨的声音,从离我们几米远的窗外的空间里,雨同我们的世界形成一种深远的应答。因为我们不由得想到,有一些带着气息的水珠会落在庇护着我们的窗户上,它们是如何有些突然地令我们觉察到它们切近了,却始终收敛着而不会令我们轻易地分辨它们。于是我们更清楚地听见,更远处,雨从空间的无垢的整体性中向着一个虚空传来声响。那是它们从悠远的坠落中的所经历的,在高空的家乡与我们生存的一点动荡之间的至深的平静——我们听见它们浸透了世界的背景,成为这片刻的令其成为自身的全部的秘密所在。

因为我们在何时突然觉察了,这浸没式的伟岸的行动中竟没有一丝意志。雨声是没有意志的,它的增长和消减是没有意志的——因为我们在这里:我们的居室在一个纯白色的四层高的小楼里,我们的窗户全都是统一的样式,我们住在这里,这个早在我们之前很久便建立起的存在的统一里——然后雨来了,落在我们生存的没有杂质的表层。

在那无垢的生存的表层之下,是我们肮脏而不可抑制的心的冲动。我们如此叛逆地来到世上,因为我们终究会感到,从最开始我们就是被置入的。不存在真正的故乡。我们的精致的白色公寓是一片荒原——可爱而温和的荒原。它是一片被战争破坏的寂静的废墟的子嗣;它的兄弟是一处只有风在徘徊的墓园。我们在这里,这从未被识破却已然黯然了的白色小楼里,它宣告着我们生存的唯一的外在是没有意志的。

我们并不经历世界的落雨。我们处在小楼的唯一的庇护当中。我们的生存从来不是我们手的延申——那些选择住在乡下的人建起了更宽而曲折的屋檐,于是他们听见那些在广阔的声音中突兀而清亮的滴答声——那是属于家宅的意志,那是主人们在世界里煽动着。更不必说那些居无定所者,那些躲在潮湿的桥洞里过夜的人们;那些有幸得到教堂的救济,裹在毯子里听见雨令整个大厅微微震荡的人们:他们和雨是一同的。

没有人比我们更在这雨夜感到雨的永恒的虚无的性质。也没有人比我们更加在暗中期许着。我们的心中难道不曾诞生过一个荒诞而美丽指望吗:我们宁可我们这辈子永远不会真正踏入雨中;只因我们了解到我们是多么地不能够——我们甚至觉得,那棵庭院里唯一的大树也带来了一点不安的敏锐,令雨声在一个仍可以迸发的轮廓里迟疑了。我们希望我们终于在这绵延至整个世界的流层中失去了什么东西……永远地,在水与生存的聒噪声中,看着我们在所有地方留下痕迹,却仅仅成为痕迹而已;我们永远地被这种可以沉迷的湿润固定在此刻,被那不可违抗的世界的沙沙声……任凭它传颂那个并不是我们的,而是在我们之前就早已奠基了的事物——世界:和它荒废已久的美的真相。吹过废墟与墓园的古老的风也吹过我们这里;在漫长的无眠的夜晚我们觉察到这个地方是多么安全而静谧……我们此刻居住着,仿佛从未离开过一样。

就这样成为,世界的组成而非置入者。成为里尔克的隐秘的梦想,成为不再需要冒险的,那岩壁上闭着眼的狮子。成为子民,没有疑虑的生存的单一;成为世界怀中的,成为世界温暖的子宫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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