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
———沈从文《边城》
对于从小镇普通家庭出生的姑娘来说,能够考上大学,走出那片狭小的天地,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应该就是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了,至少曾经我是这样想的。十八岁之前,我的心中只有一件目标,那就是考上大学,逃离那座闭塞的小城。
封闭的环境造就了父辈们偏执甚至是扭曲的观念,他们固执地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予别人做妻子的,花那么多钱供出的大学生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当观念渐渐演变成风气,往往就会被认为是理所应当。
从我上初一开始,我就在周围人的潜移默化中知道,我是一个女孩子,是不需要读高中、读大学的,我只要得到一个初中文凭,然后跟随有经验的同村或者是邻村的姐姐们进厂打工,两三年之后,相亲,结婚,生子,成为一个家庭妇女。这是一个沿袭多年的传统,甚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就是在这样的风气下,周围的很多女孩子十八九岁就当了母亲,或许很多人都会惊讶,那么小的年纪呀,怎么能够承担起为人母的责任呢。是呀,她们自己还是个孩子,尚未褪去青涩,小小的肩膀上就又增添一份重量。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年轻的灵魂就这样被扼杀,只剩肉体在生活。但这并不是骇人听闻,是实实在在的悲剧。初三的那个寒假,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从小到大的玩伴,一个特别文静的女孩子瑞瑞,突然告知我,过完年她不去读书了,说是表姐所在的厂子要招收女工,一个月两千多块的工资,很轻松的工作。她的父母已经同表姐讲好,大年初六就动身出发。
瑞瑞告诉我这件事时声音很平静,可我分明见到她的眼中有泪水转动。我问她,“你愿意去吗?”许久,相顾无言,但是她的眼泪终究是没有止住。分别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办法。”
在那一瞬间,我真真正正理解了一句话的含义:“许多人25岁就死了,75岁才进棺材”。我猜那时,瑞瑞的人生就完结了吧,但是十五六岁的年龄,又有什么能力反抗家庭、反抗命运的安排呢。
而我,也在初三毕业之后差点掉进了命运的漩涡。2012年8月,我被县一中录取,意料之中的结果。但我心中却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父母的抉择,对于我来说,爸妈才是我能否摆脱命运安排最重要的一环。那时正值盛夏,我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竟生出阵阵凉意,我知道等待我的,是命运的宣判。
我出生的家庭,并不称得上是小康吧,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在他们的意识中,似乎大学生就代表着高学历,而这种“高学历”的人,尤其是女孩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家庭的。
回到家里已是正午,母亲正在厨房做饭,我轻轻把录取通知书压在床单下,然后装作不经意地向母亲大喊:“妈,我被录取了,饭做好了没?”隔了好久,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快了快了,洗洗手等着吧。”我坐在沙发上,听母亲只回答了我的后半句,便没做声,只觉得窗外知了不绝于耳的叫声十分聒噪。
或许是骨子里就带着不安分的基因,小小年纪的我就学会了反抗。我迫不及待的想逃离那个闭塞的小城。连奶奶都说,这个闺女的主意太正,一点都不像是个女孩。
其实我并不算是一个聪明的小孩,但我真的是很努力地在读书,只因为老师说过,这是一条改变人生轨迹的捷径。我不止一次在餐桌上有意无意地告诉过父母,我不要去打工,我想读书。爸妈没吱声,可我却分明听到叹息声。我当时想,我真是不孝,天下怎么会有我这样自私的孩子呢?
那天晚上,爸爸让我拿出录取通知书来看看,那双布满沟壑的农民的手抚在大红的录取通知书上,那一幕场景让我感到揪心的疼。许久,爸爸说,考上了咱就念,闺女念好了也行。我看着父亲黝黑的脸,硬生生的把眼泪忍了回去。心想,我这辈子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爹妈。
爸妈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流着眼泪,一夜未眠。
可能很多人都认为读书是自己的抉择,可对于那些普通甚至贫寒的家庭来说,这决定着未来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走向。
小时候读梁晓声先生的《慈母情深》,颇有共鸣,觉得原来还有别人和我有一样的处境,心中还曾高兴一番。很多年后偶然看到有关梁先生的一个访谈,讲自己小时候连一场5分钱的电影都看不起,那时的他觉得很丢脸。当时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朋友都说我矫情,我并未解释,当贫穷有了共鸣,能感到的只是可悲。
以前的我常常抱怨命运不公,为什么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却要为此付出如此大的努力。后来的我经历多了,便慢慢懂得,人生与人生是没有可比性的,也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价值。
去年寒假回家,我又见到了瑞瑞。彼时她已结婚,奉子成婚。她的怀中抱着一个五个月大小的女娃娃。我就那样望着她,望着那样一个年轻的生命,我突然觉得,逝去的一切其实都是生命中的必然,所谓的命中注定,也不过是过尽千帆的大彻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