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塔断想

文/张海武(边缘)

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景物,有的像过眼云烟,早已模糊不清,有的像陈酿老酒,历久弥香。譬如金环塔,每每不经意想起,依然清晰如昨。

说起金环塔之行,纯属出行归途中的临时起意,没料到却一见如故。无意的邂逅,往往胜过刻意的相见。

通往金环塔的山路像一团乱麻,扭曲着,拧巴着,若不是借助导航软件,定让你恍如“云深不知处”。

一路上,眼力所及,一片接一片的青梅树漫山遍野,而掩映在青梅树里的小山村,显得格外静谧安详。时值初夏,一坠坠绿中透红的青梅果,挂满枝头。只是因为多看了它几眼,猛地从牙根蹿出来的酸意压也压不住。幸亏扑面而来的山风吹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一本正经地深呼吸,再深呼吸——山里的空气最贴近人心。

没有想象中的雄伟气派,也没有想象中的精雕细琢,金环塔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从三百多年前的清初,穿过岁月的迷雾,孤零零地兀立在群山盆地深处。乍一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没由来地闯进心窝里。

金环塔位于诏安县霞葛镇坑河村村头旁,塔高四米,三层八角,塔基内径约三米,塔体自下往上逐层收窄,塔中空,无塔顶,周围无附属建筑物。金环塔由不规则花岗岩条石砌成,东面石拱门匾书刻“金环宝塔”四字,也无铭款。以塔论塔,金环塔可用简陋来形容;从地理位置看,金环塔地处亦十分偏僻。或许简陋和偏僻,就是金环塔少有人问津的主因吧。明清时期,中国各地普建风水塔之风盛行。我由此猜测,金环塔应是当时由村民集资聚力所建的风水塔,其用意是镇煞祈福——在中国的人世里,任你是妖魔鬼怪,世人总会有对策来度一切苦厄。

有年头的石塔并不难见,有年头的榕树也是寻常。金环塔奇就奇在,它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树塔”——塔生树,树包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据《诏安县志》记载,金环塔成“树包塔”状始于1996年,而石塔墙顶何时生长出数株榕树,则语焉不详。是谁带来榕树的种子?是风?还是停歇的鸟儿?无从知道。或许一百年前,或许两百年前,飘落在塔顶石墙上的榕树种子,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生根发芽,而后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顽强,开枝散叶,为金环塔撑起一把挡住凄风苦雨的绿伞。

贫瘠的石塔,就是榕树赖以生存的现实;不得不扛起高高在上的榕树,却是石塔的宿命。“树塔”深知,既然无法自主选择,不如彼此坦然接受;既然无能为力改变,不如彼此成全。面对“树塔”,我依稀窥见到涌动在时间深处里的那股暖流。

石塔上虬曲的榕树根,或紧紧盘吸在塔墙表面,如毕露的筋脉,如雕龙画凤的刺青;或一头扎进塔墙石缝里,硬生生地撑裂了塔墙,深入地层。谁能告诉我,遍体鳞伤的金环塔深刻着多深的眷恋?没有跌宕起伏的阅历,没有经历苦难的灵魂,怎能读懂金环塔沉默不语背后的隐忍和坚守?

环顾金环塔,它简朴的身躯仿佛某种神秘的远古符号,倔强地对抗着时间。可是,满目疮痍的塔墙残酷地表明,固执的时间已篡改了一切。毫无疑问,金环塔终将在某个时间节点灰飞烟灭,变成历史的废墟。坚如磐石的石塔尚且如此,何况人乎?别说一百年后谁还记得谁,就是五年、十年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无法辉煌的人生,并不全是徒劳。我轻轻地抚摸着开裂的墙体,像指尖划过时间的锋芒。我分明触碰到金环塔坚硬外壳下那颗柔软而滚烫的心,一颗包容风雨,包容荣辱,包容一切之心。

走进塔内,日光像一束遥远的追光,从塔顶洞口透过榕树枝叶斜斜地打下来,石塔的内墙上浮着斑驳的碎影。我仿佛置身于幽深的时光隧道,热闹和喧嚣绝尘而去。

站在塔里,凝神仰望,没有封顶的石塔仿佛把茫茫无垠的天空戳了一个小小的窟窿,塔里别有洞天。而摇曳在洞天上的那抹绿像被浓缩过,显得更加深远和笃定,令人内心贞静。

夕阳下,被拉长的塔影和树影,倒映在绕塔的曲水上。山风吹皱了倒影,缠绵,又悱恻。这浅浅的一泓曲水,诉说着塔与树前世今生的约定,任凭风吹雨打,任凭落魄潦倒,打不散,揉不碎,不离不弃。

远山如黛,峰峦如聚。我一遍又一遍地绕塔彳亍,忽而难于名状的落寞深入心底,心底一片苍凉。

其实,金环塔并不寂寞,而我寂寞着谁的寂寞?

一农妇挑着青梅果路过金环塔,打断了我不着边际的思绪,我叫住她。

“青梅果咋卖?”

“一整筐六十块,不零卖,刚从山上摘下来的。”见我迟疑不定,农妇跟着又道,“今年青梅果行情不好,多买些去泡酒。”

也许是古人“青梅煮酒”的典故,勾起了我购买的欲望,一番讨价还价后,我刷微信四十块买下一筐,尽管我并不懂如何泡青梅酒。

这筐青梅少说也有四十斤,我暗喜捡了个便宜,整个人似乎从云端之上瞬间跌落到尘埃里。是的,人们一边寻找着精神的家园,何尝不也一边做着尘世的交易。亦如眼前的金环塔,它守着一方净土,也同样连着三尺红尘。或许在生活的夹缝里,做不到无欲,就圈养起自己的内心,这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生存之道。

这些因缘际会遇见金环塔而发的感怀,我知道,它在时间面前是苍白无力的,也是无意义的。但我相信,即便金环塔终将归于尘土隐入历史尘烟,它依然不会忘记每一个曾深情凝望过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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