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她还总是回忆起那个蝉声重重的午后。她记得当时她躺在长椅上抬头看松影筛阴,光晕在眼前一轮轮散开。她好像沉在水底,吐出长串迷幻透明的气泡。她的裙子从脚边拖到地上去,地上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是她心里的叹息声。
其实事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当人们无法拥有的时候,他们就选择不要遗忘,将记忆自慰式篡改。事情总是被一遍又一遍的美化,徒然增添了许多可堪被称之为“美“的元素。那大概是因为,如果不加以修饰,生活本身实在太过惨淡而让人绝望,人是有情感的,且有时有着不合理的梦想。
事实是,那天的午后,天气并没有她心里感觉到的那么凉,反而闷热地叫人昏头脑涨;蝉声此起彼伏,好像拼了命喧嚣起来就不寂寞似的,天上的云她眼睁睁看着它们来又走,聚还散,尽是些兜满阳光的温柔陷阱。枝条交映间透下几缕光刺得眼睛生疼,让人不敢睁眼乃至泪流满面。人们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有一种独特的能力,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喧宾夺主抢夺去、占据了心底的那个人,甚至发展成能用任何一种科学难以解释的方式感受到他的接近,他温和的注视,他梦幻般上扬的嘴角。当她意识到她应该珍惜这种能力的时候,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这种能力。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是她看着它们流走而永不作为;她好像迷失在时间的缝隙里,但是她一开始就缴了械。她长期活在某种匮乏的阴影里,最终成了阴影的一部分,对情感和美好的渴望被习惯性的自我保护的伤疤遮掩。
因为爱他,她时常感到抱歉。她是一个精神上的造反者,又是情感上的懦夫。任何俗成的东西都使她痛苦不安,缺憾却能给她满心诗意。她愿意做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却永远不愿意说一句她爱他。她静静地等待着别人将他的心灵和肉体都彻底占据,自己则成为尘土飞烟中的拙劣的伶人。她在自我哀怜和自我感动中从他的生活中消身匿迹。有时她远远地看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那么远的距离,她根本看不清,但是她知道那个模糊的轮廓就是他。她会细细猜想他穿的衣服的面料,想象他穿的裤子上的每一条褶皱,他温热皮肤的触感,他笑起来的温柔的神情。这已经使她感到无比满足,若是他接近,她则会惶恐不安地逃开。
无数凄美迷幻的午夜梦回中,那些话她曾反复说出口。他曾把她高举上九天,又使她跌入深渊。她的心里盘旋着数不清的白鸟,绵亘着一天,一天接着一天蹑步向前行进着的河流,轰响着永无休止的呼唤他的涛音。爱到最终,是广大的自由,是静谧星空的运行,是荒烟华雾笼罩下的惶恐怆然。爱不占有,不被任何人占有,仅仅满足于自己,仅仅只是隔岸相望的悲哀的烟火。
他只是个普通人,她却是个诗人。人类都会死去,只有诗会不朽,她的爱是她自己的悲剧。到最后,她妄想着以剧痛偿还她那卑微的自尊。可是痛还是真真切切的,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在那一刻,她的嗓音已然涩哑,她的笑容已然僵固,她的眼睛已然空洞无物。她不再看他亮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因为她骄傲的注视而害羞地躲闪。在这一刻,她在他面前不再能言善辩,不再顾盼神飞。在这一刻,在他面前竭力躲藏着一个受伤的灵魂,一个彻彻底底失去了自尊的失败者。
夏天那么热,她算是掉到冰窟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