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殇贪欢之当时惘然

文|有离十七

楔子

传说璧山往西绵延八百里的深山中有一种鸟,叫鸾鸟,与凤凰同源。

璧国南宫家有一种秘术,能召唤鸾鸟,非国乱不得擅用。

一、

淅淅沥沥下了三日的雨,这天才终于放了晴,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城里的纵横街道和青瓦屋檐,我瞅着门前的青石板慢慢被阳光沥干了水分,便带着欢喜在街心挑了个好地方摆摊替人算命。

近日没什么大事,我倒是乐得清闲,欢喜却不行,逛遍了宁邑城里大大小小的茶楼店铺,便觉着闲得无聊。

好在给人相面说姻缘料吉凶还有些意思,加之这城中百姓见我一个姑娘家带着个比我还小的少年就敢大言不惭的挂出“半句不真,分文不取”的招牌,便都赶着来捧场,虽然欢喜觉得他们应该是本着有现成的场子不砸,必定的笑话不看便是傻子的心态来的,但是我还是挺欢迎的,毕竟银子这个东西到了我这便是有来无回。

事实证明有真才实干才能胸有成竹,进而才能一鸣惊人,接下来就只需要等着财源滚滚来。

欢喜这小子是看不惯我这副洋洋得意见钱眼开的模样的,瘪着小嘴瞪我,一脸嫌弃的样子,幸好我习惯了,也就不以为意,他就是小小年纪读书太多,学了那些文人的假清高。

正是午时过后,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正好去去身上因为潮湿而堆积出的陈旧味道,送走了为自己那双十年华还没能觅得佳偶的女儿操心的妇人后,我回过头去看安静待在一旁的欢喜,只见他的目光盯着一处动也不动若有所思,便顺着这道目光望过去。

这一瞬我有些心惊肉跳,反应过来后已经下意识的拉了欢喜拔腿就跑,后面一众虎背熊腰的大汉对我们穷追不舍。

也不知横冲直撞跑了多少条街巷,才终于在跑过一个拐角后摆脱了那些人,我松开欢喜的手,看他弯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突然有点心疼,他抬了一张煞白的小脸问我:“你是不是给谁算错了?”

生死富贵由天定,命理天机不可说,这算命的行当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哪里当得了真,我不禁腹诽了一番,嘴上却义正言辞的反驳他:“瞎说,我怎么可能算错,八成是他们自己没有按我说的去做。”

话音刚落我眉心便突突的跳,隐约听得衣服刮蹭墙壁的悉悉窣窣的声响,心道不妙,正想再跑却见前前后后都被人把路堵死了。

在这样一群身形高大威猛的人注视之下,我心里有些发怵,只紧紧拉了欢喜的手想着别殃及了他,只见围着我们的这一群大汉突然让出一条道来,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走近,我没做声,欢喜便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方才回过神来,赔了笑脸问道:“不知几位是哪位官爷府上的,为何追着我们不放?”

那中年男子好不容易才喘匀了气开口说话:“请问姑娘是钟离殇吗?”

我望见他衣袖上有密密匝匝的一圈织锦花纹,心中便有了计较,这可不是找我算账,是正事来了,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复又叹了口气,果不其然,他见我默认了便恭恭敬敬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嘴里念道:“七公子有要事相商,特地命小人来请姑娘。”

在宁邑这座城里,我没少听到百姓私下讨论王宫里的事,即便是一桩真假莫辩的小事,他们也总是添油加醋说得跟亲眼见过一样。

如今的这位璧君有五个儿子,三公子醉心于书法和乐理,整日与那些个风雅文人混作一处,是个不理杂事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落拓潇洒闲人,四公子因生母行巫蛊之事被连累,早早便被打发到了兰台,九公子年龄尚小,况从小养在日日吃斋念佛的慎夫人膝下,也学着抄经听禅,小小年纪却仿佛看淡了整个人生。

如此算来便还有两位公子,五公子是王后所生,自小便博学强记,能纳百家之长,为人最是温润有礼,万事处理得周到,很得璧君器重。不过我听得最多的还是关于七公子,那个总是穿着墨色衣裳的邪魅公子,苏墨。

那中年人带着长长的队伍将蒙着眼睛的我和欢喜“请”进了一个房间,摘了蒙眼的布条,映入眼帘的便是床上的男子,不得不说这俊美的样貌绝对称得上邪魅。

我推了欢喜去看他的情况,掀掀眼皮号号脉,然后跑过来和我点了点头。

我一面解了挂在腰间的锦袋,一面问那人:“能救,但是代价你清楚吗?”

想必请大夫之前肯定是了解过了的,所以他一刻也没犹豫,郑重应道:“规矩我们懂,还请姑娘多尽点心,七公子醒后定备重金酬谢姑娘。”

得了应允,我便关闭了房门叫欢喜去点彼岸香,祭出忘忧铃的时候,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们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醒来。

二、

阿瞒不是苏墨最锋利的一把剑,却是最合他心意的,只因他偏爱这把剑每次都可以恰到好处地挡在他面前刺进敌人的心脏,保留了猫捉老鼠的乐趣,又消除了后顾之忧,所以,不管是到哪他都要将她带在身边,即使是上战场。

阿瞒是个秀气的女子,苏墨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常年一袭黑衣,长发利落的高高束起,她身上颇有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风范。话不多,待在他身边时总是安静得让人容易忽略她的存在,可是这样一个人跃出来击杀敌人时却总是让人觉得惊艳,眼中摄人的光芒和手中纷飞的剑花一样耀眼,每一招都是杀招,每一剑都赌上性命。

苏墨像训练影卫一样训练她,却不甘心她只是一个影卫,来了边城后,她便成了给他端茶递水的丫鬟,替他铺纸研墨的书童,跟他上阵杀敌的小兵,还有,像现在这样,缩在他怀里不知所措的侍妾。

苏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他只是在生气,精心栽培了她那么久竟然还会笨到受伤,太不争气,所以才会下手不知轻重的给她上药,像是当作一种惩罚,直到她疼得都快将嘴唇咬破才肯罢了手,交给待在一旁的侍医包扎。

她受的伤其实不算重,不过是胳膊上被划了几刀,被人围攻一时顾不过来,对方下手狠了一点,所以刀口也就深了一些。一截莲藕似的雪白手臂,和鲜红妖冶的血迹形成强烈的对比,苏墨突然觉得心神不稳,屋里空气有些闷热,便掀了帘去外边透气。

晚间回来时,侍医正送了熬好的药过来,他脱了盔甲,朝榻上眄了一眼,她应该是睡了一觉刚醒,一头长发披散下来,看起来精神有些不济,想必是伤口疼得折磨人。

这样想着,苏墨便挥退了侍医,声音冷然,“药放这,退下。”

她一听他情绪不好便挣扎着要起来,苏墨却更加恼怒,不禁呵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肯老实待着。”

只见她停了动作抬头看向自己,眼神里透着惊慌,反应过来后应该是觉得自己僭越了,便马上低了头请罪道:“主人,属下技不如人,甘愿接受惩罚。”

苏墨不置可否,轻描淡写说让她先把药喝了算作回应,却见她用受伤的右手去端药时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心缵到了一处,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笨手笨脚的,心中一动,便大步走了过去接过药碗用勺子喂到她嘴边,她有些不可思议的愣了半晌,耳垂腾的变成了可爱的粉红色,见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才敢就着勺子大口吞咽药汁。

黑乎乎的药汁跟墨一样,苦涩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一碗药见底,嘴巴都苦得快要失去味觉了,苏墨从碟子里取过蜜饯送到她嘴边,看着她小心嚼着蜜饯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猫,嘴角微微勾起,便欺身吻住了她的唇。

药汁的苦涩与蜜饯的酸甜夹杂在一起,萦绕在唇齿之间,他竟然莫名其妙的不觉得反感,她下意识伸手来推,他却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扣住了她的后脑勺狠狠的掠夺她的呼吸,也许是这个吻有些太过美好,那一刹那他竟然没法克制住自己想拥有她的念头,顺势便扯下了她身上的衣裳。

她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惶恐,看起来更像一只受惊的猫了,双手不住的扑腾,试图阻止,苏墨好看的丹凤眼里含着魅惑的笑意,修长的手掌抚过她泼墨一般的长发,嗓音低沉,甘醇如酒,“阿瞒,听话。”

她不再反抗,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雾,迷迷蒙蒙的,有几分不知所措的羞意,也有几分对未知的害怕,咬着唇,唇色鲜艳,苏墨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头燃过一阵又一阵的火苗,只有贴近她大片裸露在外的冰凉肌肤才能稍稍熨帖这种燥热。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头一次是因为克制不住自己才这样任意妄为。

第二日醒来之时她脸上还带着泪痕,苏墨眯了眼看她身上的痕迹,却见手臂上的伤口开裂,鲜血染红了绷带,他有些懊恼,定了定心神赶在她醒来之前穿好衣服去了城楼上却又不忘吩咐侍医去给她换药。

漠北一心要进攻璧国往南边开疆拓土,璧君派公子苏墨带兵抵御,本来他还觉得多拖一些时日更有意思,毕竟宁邑的日子千篇一律,犹如一个牢笼,令人生厌,此刻他却只想快点击败这些在他看来有些自不量力的敌人。

苏墨是在阿瞒受伤后的第七天彻底击败漠北军队的,对方入了他布下的陷阱,溃不成军,他趁机带领精兵一路追杀,直到割下对方将领的首级才肯善罢甘休。经此一役,北边大概是可以消停几年了。

关于那一夜的魅惑与迷乱,他半个字也没有再提起,恍如只是一个虚无的梦境,他还是她的主人,什么都没有变。她也乖巧的紧,承受了一场狂风暴雨却一声不吭,待到红痕随着伤口的愈合慢慢消去,她依旧一袭黑衣,默默尽着自己的职责。

三、

向璧宫传信后军队便从边城启程,终于赶在冬日的第一场雪之前回了宁邑,苏墨这个名字继肆意狂傲的璧国公子之后再次以骁勇善战击退外敌的沙场威名传遍整座都城。

璧君设下接风宴为得胜而归的军队庆功,文武百官争先恐后称赞苏墨少年英豪气宇轩昂,此番为璧国抵御外敌功不可没,是国君之福,连一向来和他不对付的五哥也执了酒杯遥遥相敬,他便立在人群中,墨色的衣裳,镶珠的玉冠,雕花的杯盏,醇香的酒一杯接着一杯饮下,来者不拒,唇边噙着张扬的笑容,眉飞入鬓,凤目中一片水光潋滟,俊逸而贵雅。

不知多少杯酒入了喉,看什么都觉得有些恍惚,连走路都虚浮不稳,马车一路颠簸回府,他倚着阿瞒,撩了眼皮看她白皙婉约的侧脸,虽然飘忽不定,但还是能觉察到她身子有些僵硬,脊背挺得如同松柏一般正直,酒气上涌,灼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脖颈上,不消一会便成了粉红的颜色,她便越发的不自然,小脸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阿瞒你热吗?”状似无意的开口,带着酒香的慵懒扑面而来,轻挑的丹凤眼却泄露了他有意捉弄的心思。

“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否定,却连看都不敢看他,反而将头撇向了另一边,苏墨低头正好瞧见她一双手交叠又松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索性伸了手去抚她的额头,惊得她连忙回头,苏墨便将微微湿润的指尖轻轻点在她脖子上,戏谑般开口,“撒谎也要打草稿吧!”

她缩了缩脖子,一脸窘迫,苏墨却不禁笑出声来,随手便去扯一旁的围帘透风,不曾想,一只苍白的手阻止了他,手掌心不似别人柔软光滑,有粗粝的茧,她说:“主人你喝了酒,吹风要着凉的。”

他微微感到诧异,勾了勾唇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什么都没说,仍旧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倚着她的肩,想着该醒醒神,奈何马车摇晃,他熬不过便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回了府。

阿瞒扶着他迈进前院,有平时照顾起居的小厮来接手,哪知苏墨一记眼风横扫而过,声音不带半点温度的凌厉,“滚!”

他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身上,她自是一个字也没敢说,咬了牙勉力扶着他继续慢慢地走回内院,抬头时刚好看到浅浅一弯银钩从厚重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夜色寂凉,园子里多的是枯枝败叶,一片萧瑟,她下意识空出手来紧了紧苏墨身上的狐裘。

北院住着几位美人,此刻都是披了大氅在内院大厅等着,她为难的皱了皱眉,不得不小心翼翼开了口,“主人,今夜去哪里?”

恰巧一阵冷风吹过,将那混混沌沌的思绪吹得清明了几许,苏墨眸光一凉,突然嘲讽似的冷笑了起来,指尖拨了拨她耳边有些散乱的发丝,声音低哑,“你希望我去哪里?”

她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话音刚落便半跪了下去,急切却吐字清楚,“属下不敢僭越。”

倏忽间他便收了笑意,只是居高临下冷冷俯视着她,拳头在手中紧紧收拢又放开,最后狠狠将袖子甩在她脸上扬长而去,任由她就那样跪着。

苏墨指了出征前新收的美人服侍,那美人不知他为何生气,故而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事到时候受罚,其实苏墨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最近总是这样没来由的生气,心中的怒火轻易便能被她挑起,一点也压抑不住,他想着兴许是战场上的杀戮太重,这一趟也不知有多少人做了刀下魂,沾染了戾气,所以才会易怒,往温柔乡里多躺几日便好了吧!

直到沐浴更衣之后,美人在怀时,苏墨的心思便再也没法安宁下来,他发现美人还是千娇百媚的美人,自己却没有一点兴致,当真是乏味的很,终究是呆不下去了,尽管推拒佳人离开不好,但是他心中的郁闷挥之不去的话,今夜也是难眠。

苏墨并没有管那女子惊惶失措兀自不明所以的样子,起身裹了狐裘便推门走了出去,院里起了大风,拍在瓦砾上沙沙作响,刮在脸上隐隐作痛,却原来这风里夹杂着雪粒子,看来是要下雪了。

守夜的小厮见他远远走了出来忙小跑着过去迎他,他蹙着眉头问:“阿瞒几时回的房?”

小厮不明所以,不知这问话是想要她早点回还是不准她早点回,心里掂量了许久才回答:“约莫半柱香之前,那会子风大了才回的房。”

说完又悄悄觑着苏墨的脸色,见他虽然面色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提了灯笼在前面照明,一路沉默着回了苏墨的主院。

苏墨刚踏进院门,便望见廊下立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一袭黑衣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孤单而倔强,如同五年前她刚进影卫营那会,即使被欺负了也不肯低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就五年了。

她听得院门口的声响回过头来,有片刻无法抑制的欢欣,在彻底反应过来后便如昙花开放转瞬凋零,换成了平静克制的谨慎,“主人。”

明明寒风刺骨,苏墨却突然觉得有阵阵暖意从心头涌起,可听到她声音都冻得有些颤抖时心里又生了气,走过去的时候想停留又不肯停留,他在不满这样的自己,居然这么容易被人支配了情绪,于是便越发讽刺道:“要是觉着没跪够就一直在这冻着吧!”

进了门,苏墨忍不住回眸去看她,见她果然呆呆的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心里不由得感叹她可能是真的在五年前将脑袋撞坏了,留下了后遗症,好在小厮眼力见好,赔了笑乐呵呵出门去提醒她,“主子这是让你回房,不要在外边受冻了。”

那一夜苏墨辗转反侧了半夜,想了许久她会不会着凉。

四、

这一场战争的胜利令璧君对苏墨刮目相看,以往总是盼着他不要给自己惹祸就万事大吉了,现下却偶尔会考查一下他在国事上的看法,更在意料之外的是这曾经不可一世以纨绔风流著称的男儿即兴说出来的话倒是颇有见地,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国君便趁热打铁将一些事交到了他手上处理。

苏墨一反常态欣然接受,没有推辞甚至没有敷衍,办事风格干净利落滴水不漏,风头一时便压过了他那位王后所生的五哥,表面上还算和气,对方背地里却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他对此也不在意,毕竟他自小就明白,不该出风头的时候应该好好蛰伏以觅良机,待时机成熟之时便应抖露丰满的羽翼翱翔天际。

因着这一层原因,近来他与璧君待在一起的时候便格外的多,与臣工来往便也频繁了许多。那一日苏墨应奉常大人之邀去他府上听琴,此人交友甚广,说是此次有一位故人来宁邑寻人,顺便借住在他府上,而此人不仅擅抚琴,还有一把绝世好琴,取上古乌木制成,颇有灵性。

坐定不久,便有一着蓝衣的英俊青年执了一女子的手走进来,那女子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颇为清秀,苏墨望了她一眼竟觉得很是眼熟,心思一转,已然明了,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唇抿成了一条线,只是一言不发。

奉常大人作为东家,自然是热情的做中间人介绍,原来这蓝衣青年叫李延修,师承当世素有“琴圣”之称的梅辅松老先生,曾任楚国的宫廷乐师,技艺超群,本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却被权贵间的倾轧所累,索性辞了这宫里的差事,反倒得了逍遥自在,而那女子便是他未过门的夫人。

“南宫婧仪见过七公子。”那女子朝苏墨行礼,抬起头的时候眼睛自然的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到阿瞒那时却突然顿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动弹不得。

场面一时变有些尴尬,所有人都朝阿瞒看了过去,苏墨一双凤目眯了眯,眉梢眼角都透露着不悦,却在见到她只是淡漠瞥了那女子一眼便再不作理会时舒展了开来。

李延修伸手去拉南宫婧仪的手询问她发现了什么,看见她摇头后又轻声提醒她不要失了礼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苏墨自然也没有忽视掉她目光中的惊讶转变成了疑惑。

李延修的琴技不负盛名,一曲作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更加难得的是他见多识广,有趣的见闻信手拈来,三人相谈甚欢,及至晚宴结束,奉常大人才将苏墨请至了书房。

从府中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这几日天气虽然寒凉,但到底比前些日子风雪交加时好得多,苏墨沿着巷子往外走,顺便醒醒神,阿瞒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同以往无数次一样安静,可是他却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失神和心事重重。

自那日回府后,除了每日必要的朝会,苏墨便极少再出门,闲的时候便在园里看阿瞒练练剑,有时候也会指点两招,她的剑术本就是他教的,所以凌厉也好机巧也罢,都随了他出剑的习惯。

这样的日子表面看虽安逸,内里却暗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凶险,也不知是哪方的势力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越是近了年关,越是多事,连下朝回府的路上都会有不少幺蛾子。虽然一众影卫手起刀落干脆利落,但到底有防不胜防的时候,苏墨倒是端的不把这些放在眼中,仍是一贯的不在意,吩咐着府里好好准备着过年。

过完年没多久便是上元佳节,苏墨便连宫中的宴会也不肯参加,好在他向来我行我素,倒也不足为奇。这夜宁邑城中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人山人海的花灯会,琳琅满目的许愿灯,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精致首饰,应有尽有,那人群里有猜灯谜的,有写字的,也有卖花的,当真是热闹的紧。

苏墨走在前头,阿瞒绷紧了神经跟在后面,他回头看她,才发现她一双眼睛一刻不停的扫视这周围的安全状况,竟是根本无心赏这灯火璀璨的夜景,不由得在心中摇头叹息。

眉梢一挑,嘴角一弯,他突如其来的笑意太过魅惑人心,不由得引起旁边路过那些女子娇羞的红了脸,罪魁祸首却视若无睹,一把便拉住了阿瞒的手大摇大摆往前走,还不忘打趣道:“这样阿瞒你就不用怕别人把本公子抢走啦!”

阿瞒与苏墨并肩而行逛了一大圈后,一只手里挑了一盏精致的六角花灯,一只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面上是少见的女儿情态,苏墨看着她在灯火映照下一张清秀的面容添了许多明艳,不禁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阿瞒放许愿灯时在想什么?”

她眨了眨眼似是闪躲,轻声道了一句:“没什么。”

可是他分明看见她面色慢慢变得绯红,便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正在追问与闪躲之时,人声鼎沸中有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亏得苏墨反应快侧身躲了过去,阿瞒立即抽剑劈落了那支箭,哪知周围的百姓却害怕得东逃西窜,人群蜂拥而来一瞬间便冲散了两人,苏墨迅速避开移动的人流,暗处的影卫如同鬼魅一般聚到他旁边将他保护了起来。

骚动很快便被制止住,除了有些人心惶惶,街面上的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平静的热闹,阿瞒却不见了人影,苏墨心头掠过一丝慌乱,突然间便明白了今晚这出是为了什么。

找到阿瞒的时候她差不多要支撑不住了,这是一场三对一的不公平的打斗,对方都是高手,那一刻,苏墨的眼中燃起了怒火,他抑制不住血液里嗜杀的因子,手中的剑使得凌厉而狂傲,仿佛眼前的生命不过是供人杀戮的笑话,一笑间便手刃了这一个个笑话来安抚躁动不安的情绪。

五、

阿瞒变了许多,这种变化是苏墨乐见的,他发现她笑着的样子看起来要更加顺眼,斜倚在榻上时他纤长手指执着酒杯,望着在院内练剑的阿瞒,心里竟懊恼着当初怎么没早发现这一点。

北院那几位美人都是擅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主,苏墨自去年冬日归来后便再未踏足北院,她们自然能察觉出端倪,年后便一个个向阿瞒献起殷勤来,绫罗绸缎、翡翠珍珠都往她那送,搞得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是怎么了,看着她们这样的做派还是一副生怕苏墨不知道的样子,她不贪财,也不打扮,那些东西她一点也用不着,便只好一个劲推辞,结果不仅推辞不掉,反而引来她们嘲讽,说是攀了高枝便眼高于顶,看不起她们送的。

苏墨自然是都知道的,起先倒是不以为意,阿瞒那嘴又是个上了锁的,一句也不肯说,只是远远望见那几位美人便面色紧张,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后来他也觉得烦了,便干脆禁了她们的足,哪知第二日阿瞒在一旁研墨时却期期艾艾向他开口:“其实几位美人,对主人也是真心。”

苏墨丢了手中狼毫,嗤笑道:“阿瞒啊,你知道何谓真心吗?”

她抬起头看他,动了动嘴却又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显得微微窘迫,苏墨挑眉一笑,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轻轻悄悄一声叹息,道:“算了,你总有一日会知道的。”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语气,莫名地有些宠溺,她面色一红,连忙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的手便也随之收回,沉默了半晌,又道:“跟我说说话吧!”

回头正好望见她目光中满是疑惑的样子,便接着说:“什么都可以。”

这样的要求提得猝不及防,阿瞒不知该说什么,蹙着眉想了许久才斟酌着语气开口:“主人,我听说璧国的南宫家家主不日将到达宁邑。”

苏墨手中的狼毫应声折断,声音毫无预兆的变冷,“谁说的?”

这不是随口一问,是在命令她回答,她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只好硬着头皮回道:“属下自己听说的。”

“看着我。”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撒谎成功过,她的生命,她的名字,她一切的一切都依附在他身上,苏墨太了解她了,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不容许她有一丝一毫的闪躲,眼神比刀还要锋利几分,“你知道你骗不了我的。”

他手上用劲太大,她疼得皱眉,却只能望着他眼中的不容置疑,心一横,颤声回答:“是南宫婧仪,她说她是上任家主的遗孤,她还说现任家主杀兄夺位,根本召唤不了鸾鸟,希望主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果然是个不容小觑的人,即使他有心阻拦,南宫婧仪仍找到了她,瞧瞧这一套说辞,滴水不漏,苏墨心中已经了然,松开了手,语气极轻却极为嘲讽,“然后呢?”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郑重其事朗声道:“南宫家将誓死效忠主人。”

“呵!那阿瞒你可否告诉我为何要帮着她说话?”

长久的沉默无言,答案已经不言而喻,所有隐瞒下去的曾经都浮上了水面,真是可笑,本以为捂热了一颗冰凉的心,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因为利益而伪装出的将就。

阿瞒,你真令我心寒!

这半月来,苏墨彻底不再理会阿瞒,身边换了其他影卫代替了她的存在,出门不需要她,不出门时更加不需要她,望见她在廊下也目不斜视,只当她不存在,可是当她提出要重回影卫营时,他却赏了她一顿鞭子,全身抽打得没有一块好肉,扔在房里不闻不问。

门外传来鸟儿清脆的叫唤声,阿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挪动身子去开了一扇窗,果然是燕子,停在发了新芽的树上,黑色的羽翼在阳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羽翼覆盖下的白色绒毛被微风吹的一动一动的,它们时而啾啾叫着,时而啄啄树枝,可爱得人心都要化了。

原来已经冬去春来,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生机盎然的春日,她的心还停留在寒冬腊月呢?

其实她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五年前醒来的那一日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苏墨说她是他的影卫,那么这就是她的身份,说她叫阿瞒,那么这就是她的名字,从来没有任何怀疑。有时候她甚至想着这一辈子就这样也好,待在苏墨身边,尽忠职守,用生命去保护他,至死方休。

可是后来,她越来越多的注视他,喜穿墨色衣裳,长身玉立,俊美无俦,纨绔时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中,生气时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认真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集万千光华于一身,眉稍一挑,邪魅的样子让人甘堕地狱轮回,万劫不复。

她便这样悄悄的打量他,卑微的注视他,赌上生命去保护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他垂怜,亦从未想过未来要与他比肩,安守本分便是她对这一生做的最好的打算。

可是那一晚南宫婧仪告诉她,她还有自己真正的不可抗拒的使命,她是南宫家的嫡女,南宫令仪。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半夜住的东院莫名其妙着了火,她俩被炽热的火光惊醒,慌忙起床去叫睡在外间的丫鬟,却发现怎么也叫不醒,慌不择路出了门才发现父母住的院子火势更大,火焰一径肆意蔓延,却没人来救火,所见的一切都在安静地燃烧坠毁着。

刚跑进父母住的院子里便发现二叔抓着剑冲了出来,那剑上还有血在往下滴,他整个脸都是狰狞恐怖的,如何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姐姐拉着妹妹死命的往后山跑,那年她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是南宫家祭拜祖宗定了的接班人,虽从小经受训练,但是突遭变故,又遇杀身之祸,怎么能与有备而来的杀人凶手抗衡。姐姐决定以自己为饵,让妹妹逃命,却骗她说自己有办法全身而退。

后来,她引着那丧尽天良的二叔跑到了悬崖边,宁死也不肯交出召唤鸾鸟的秘术,翻身跃下了悬崖,而妹妹却幸运的找到了父亲的好朋友并在他的掩护下逃到了楚国。

六、

苏墨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掩在重重纱缦中,放轻了脚步走近去看她,只见她脸色苍白,额上一层虚汗,显然是那些鞭痕折磨人,她要起身,他忙拦了下来,拿出了一个瓷瓶,示意她脱了衣服给她上药。

“我自己来就可以。”

“你身上哪一处是我没看过的。”

他一面给她上药,一面轻声细语说着话:“南宫家现任家主弑兄夺位,草菅人命,已经收押监牢,择日处斩,至于余下家眷,罪不至死,发配充军塞外,以正视听。”

阿瞒愕然,想转头去看他却扯动了那些细长的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墨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又接着说了下去:“南宫令仪乃前任家主之嫡女,自小承继家族使命,是新任家主不二人选。”

她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切,心中明白这样三言两语盖棺定论的事肯定没有那么容易,他本来就成了众矢之的,在朝堂上有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引来猜忌甚至杀身之祸,可想而知处理好这桩陈年旧事费了多少心力,可是她却不得不做这件事,虽然十五岁之前的事她一点也记不得了,但那份血脉相连让她愿意相信婧仪说的一切。

苏墨正专心致志的给她擦药,耳朵里传来她轻声的叹息,便起了心思问她:“南宫家主希望你与她一同回去,阿瞒你的意思呢?”

沉默,良久的沉默,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手中的力道便愈来愈重,最后索性将瓷瓶里药全部倒在了她身上,愤然起身,“你没得选,生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此后的日子苏墨算是彻底将她囚禁了起来,有时候每日都来,有时候会隔个三两日,踏着月色而来,又在清晨薄雾未散之时离开,嬷嬷每天早上都会来伺候她梳洗,整理凌乱的房间,起初甚至会被她那一身欢爱留下的伤痕和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吓到,后来便也习惯了,只是看着她蜷缩在床上越发瘦小的身子会忍不住起了怜悯。

阿瞒对这一切少有怨言,有时候会在能活动的院子里晒晒太阳,有时候会在窗下修剪修剪花木,气色好的时候也会问问嬷嬷近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在灌下那一碗黑乎乎的避子汤时,眉眼间的哀伤会如同碗中的药汁一样浓得化不开。

这晚苏墨比往常来得早,月色洒满中庭,他站在枝影横斜的院子里,看不清楚表情,声音却是比平日要沙哑许多,“南宫家主来信说一切已安排妥当,让你不要挂念。”

她默默应道:“嗯。”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那轮明月,颇觉苦涩,她果真是怨他的,怨他不肯放她离开,也是,五年的岁月又怎么抵得过血浓于水,这样想着便又开了口,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明日给你带来。”

阿瞒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中暗叹自己果然是自轻自贱惯了,此时竟然觉得只要他来便好了,闭了眼将这样的想法压下去,模仿着平静时的语气回答他:“不用了。”

苏墨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他想着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给他,让她今后看见时能有一刻念着自己也好,可是她竟什么也不要,呵,她定然是一点也不想再与自己有什么纠葛了。

第二日苏墨照常在她还未醒来时离去,走的时候又回头凝望了她一眼,凤目中缱绻与情深满溢,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悲伤,“虽然你对我没什么情意,但若是能怨恨我一生也挺好的,起码我在你心中到底有了一席之地。”

他等到很晚很晚才敢回府,嬷嬷早已候在了那,“按公子吩咐的,老奴放她走了。”

苏墨面不改色,仿佛听见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脚步却不知沉重了多少倍,心中如同被剜去了一大块一样,空空荡荡的。

早就料到了的啊,难道还有什么不该的期望吗?

隔了三日,苏墨领命带兵剿匪,此事乃是五公子向璧君举荐,不查也知道,此行必定不会顺利轻松,他想,还好,阿瞒已经走了,不管是凶是吉,她都安然无恙。

军队刚行至城门外,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苏墨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给阿瞒准备的马,马背上驮着一个人,那人一袭黑衣,清瘦得不像样子,苏墨心中乱了,如同一堆怎么理也理不清反而更加乱的麻,马儿越来越近,他便手脚发凉害怕起来,这么多年,他从未真正怕过什么,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在颤抖。

怎么可能,她明明离开了,她此刻应该快要回到了家里去过安稳静好的日子了,怎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错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那张清秀的容颜,不是阿瞒又还能是谁呢?

苏墨从马上将阿瞒抱下来的时候她全身都像被血浸泡过一样,一身伤痕,气若游丝,连精神都是涣散的,心为什么会这样疼,这还是他放在心中珍而重之的阿瞒吗,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害她?

她呕出一口鲜红的血,睁开眼看到他在面前的时候却笑了,“我把当家的全杀了,这样他们就伤害不到你了。”

苏墨如遭雷击,面色看起来比她还苍白,为什么你要这样傻,你明明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我宁愿你你真的不在乎我啊!

“阿瞒,你坚持住,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侍医提着药箱上来,阿瞒却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想着要见苏墨最后一面,她熬不到现在,这已经是她最后一刻了,“不用了,我只是想告诉你,那晚你问我许了什么愿,我许的是:愿君长安。”

断断续续,耗尽了她最后一口气,她闭上了眼,唇边的微笑恍如一朵彼岸花开。

后记

我取走了苏墨八年的寿命,他醒来时如同被人抢走了心爱的东西,怪我打破了他魂梦与君同的美梦。

欢喜拉住他衣袖,望着他的眼睛道:“若是她知道自己用性命换来的是你长久的沉睡,她会怪自己的。”

他呆立了半晌,长长一声喟叹,“我怎么舍得让她怪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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