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归挽起袖口,旋开笔帽,把日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手中钢笔阻尼正好,一顿一提都能让他听到沙沙声,有时写得急促,笔下波澜如同林海浪涌。
窗外,霓虹遍野,寻不到一颗星子。
1
陆雪归几乎是用肩膀抵开了木门。
十七岁的他把肩上背包轻松甩下,跑进庭院,猫腰在窗沿。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旧宅院在秋里熟透,每块山石都散发着古老安详的气息。“有些事情,在你出生之前就存在了,它和落日一般安静,和星子一起无言,也许它的意义只是成全一个未来的人。”这句话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于是伸手掸掉衣上灰尘,侧耳细听。
“天寒,签字吧。”二伯的声音。
陆雪归环视院落,傍晚的烟霞笼罩在石墙上,金黄一片,恰是收获的象征。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泥土气息,新鲜腥香。。
“天寒,”二伯有些着急,“开发区的政策不都摆着呢吗。”
陆雪归看着脚边忙碌的蚂蚁,想起幼年一个傍晚,花几个小时看这幼小生灵来回往返,最后月亮升起,他才心满意足离开。杨树叶子簌簌的响,铺天盖地的暖风带来了林海的潮声。
“天寒,已有亲兄弟为了分房的事打了老仗了,”声音低下去,“咱家不能出这种事啊。“
陆雪归听见陆天寒叹了口气。不断有晚霞的光辉映射在他眼睛里,带着风的不羁。远远地有几声犬吠,该是不知名的过客留下的痕迹。我也是个过客。陆雪归忽然想到,也许不久后,我也会失去来路。”父亲。“陆雪归痴痴呢喃,视线落在地上的牌子,上面蓝底白字的写着“财茂街58号”。
屋子里,陆天寒握笔的手抖了一下。
2
陆天寒用肩膀抵开木门,冲进院子。
十六岁的他兴奋地围着新栽的石榴树看了个遍。陆天寒想看见一棵石榴成长的过程,想看见一树繁茂的花。不远处父亲陆苍远正负手与农忙完的人们闲谈,白衬衣洗的发黄,脸上露出欣喜的颜色。 不断有人来看他们家的新树,不断有人夸天寒的聪敏。
陆苍远微微笑,点点头。
“我父亲身上背负着那个时代最迫切也最诚挚的梦想,他一边留恋着家乡,一边向往着城市。他在新的环境里,艰难又从容的扎了根。那株石榴长势不好不坏,每年开火红的花,每年也只父亲一个人吃下够多的玛瑙果子。他把石榴带回来,放在茶几上,我都能从中嗅到家乡的味道。“
3
陆苍远推开木门,旧楹联斑驳,门上木漆剥落。
十五岁的他刚刚作了一年的教师。白衬衫黑钢笔,年代里最美好的样子。他想搭筑自己的栖身之所,能容下后代,能守着这里。
几年后。“财茂街58号”就属于他了。陆苍远把宅门修的很有古意:西山上凿下的山石棱角分明,远处运来的大理石长条横在门坎前方。如果在门洞下仰头,就是椽木六根,其上有一间小小的仓房,青色瓦檐吞吐着日月生沉,日复一日沉默。低头,是凹凸不平的土地。
陆苍远想,我就在这里落叶归根。
十六年后,他看着烈火一样的石榴花,心生爱怜。石榴树就种在堂屋右边。少年的陆天寒眼神中,有欣喜。他忍不住多看了儿子几眼,他觉得,天寒不能一辈子待在这里。
又二十年,陆天寒看着陆雪归,希望他能不忘却故园,也希望他能去最广阔的天地。
父辈说过的那些话,子辈们都记得。那座宅子被风吹雨打了四十年,终于在一个冬日的清晨倒塌了。那天有风,风很刺骨。陆雪归记着,他的父亲、爷爷也记着。
4
“唯有一棵石榴还守着,苟延残喘的计算着日子。年岁长了,它脚下滋生出一片青苔来,活生生一片小型森林。我常挖一块,捧在手心翻来覆去的看。泥土上附着的植物构造简单,根扎的浅,但往往呈蔓延趋势。记忆也是这样的吧,大雨滂沱的时候,我的舌底也蔓延了青苔。
“曾经有一棵樱桃,每年春天开白色的热闹的花。那都是儿时的记忆了。但如今,我看见了它的根脉,就盘踞在我心上。如同一亩一亩的罂粟,使我周身充斥了瘾性的幻象。“
“我的家族生于斯长于斯,一代一代人去坚守,用植物的根牢牢守住宅院记忆。但是我也明白,如果我仅仅守住一座老房子,我是失败的。它的倒塌我不能阻止,但我可以阻止它的毁灭。只要我记得我的祖辈曾经倾注的时光,记得他们的坚守,记得他们的渴望,它就不灭不亡。直到落日西沉,直到雾霭四起,直到苍茫中灰色的楼群如同一望无际的荒岗。而我,会把这些铭刻在心上,在荒岗中经年累月坚持下去,像我父亲一样,完成我的向往。像我爷爷一样,搭筑一个精神的栖息地。”
陆雪归拧好笔帽。 “前四十年,与如今往后的年岁加起来,就是守望的时间吧。”他自语。而窗外灯火阑珊,稀疏露出几颗星子,一如多年前他的祖父盖完新宅的那个晚上。
吴晓岚
2017414736
曲阜师范大学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