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7日是一月考试周的最后一天。考完宏观经济学后,我回到宿舍狠狠地睡了一下午,错过了宿舍迎接新学期而举办的下午茶,中午饭后我已经婉拒了班里同学为了庆祝考试结束而约的pub。傍晚,由于睡过了头,还错过了班群里的很多信息。塞尔维亚的牛津女生说今天是他们的圣诞节,邀请同学们一起庆祝;晚上八点,群里出现一张图片,德国小哥和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男生一起做饼干,拿着一个啤酒瓶擀面。班里的外国同学们都兴致勃勃地前往他们的宿舍,又是一次相约相聚。
刚过五点,天已经很黑了,坐在床上愣愣地发呆,眼睛看着桌上的《经济学人》杂志——今天刚领的最新一期,和两个硕大的费列罗巧克力——圣诞节前就已经送到前台的未署名的礼物,我今天才偶然发现,不知道是谁送的,但冰雪公主的包装纸和红丝带还是让人心里有些惊喜。
说到惊喜,我想起今天是我到英国伦敦的第112天,这不是一个整百的数字,甚至都不是整五的日子。普普通通的,是进入新学期Lent term的最后一日。但这一百多天,哪一天没有惊喜,哪一天又是真正的沉闷无聊。这一百多天,我住在一个心心念念已久的城市,经历了一个迎新周、一个完整的忙得找不着北的学期,一个惨不忍睹的寒假,和三场难捱的考试。是的,a terrible break,惨不忍睹的假期——并非只从一个同学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假期在微经宏经和计量的连环轰炸中度过。我像打游击战一样和这三个“敌人”斗得天昏地暗,然而发现越来越有味道。每天八点战争开始和晚上十一点半战争暂停是既定的日程。通常是今天斗完微经明天再磕宏经后天扫计量。微观经济学虽然叫 “Microeconomic Principles II”,但就是因为这个“二”(II),所有的原理都不再是原理,变成了数学的伪装。与其说是学经济学直觉(economic intuition),或者说经济学意义,不如认为是学了一个学期的数学推导。微经一整个学期都在算拉格朗日函数,对应不同的生产消费函数推导不同形式的成本曲线。从企业的生产算到成本,消费,又从消费算到支出和效用;从效用推到需求函数,又从谢泼德引理(Shephard's Lemma)罗伊恒等式(Roy's Identity)算到斯勒茨基方程(Slutsky Equation)……
教这门课的教授Frank Cowell是一个胖胖的有点驼背的大老头,头发胡子花白,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他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毕业,标准的英式发音有点含糊的味道,让我在上课时听得云里雾里。Frank上课时自我陶醉,沉浸在自己的经济学世界中。有那么几次,我看着老师出了神,我面带微笑,竭尽全力地希望自己能融入他的思维殿堂,但是数学公式、各种各样的符号立刻就把我绕晕了。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跟上了一周的内容,结果到下一周,还没喘口气就又听不懂了。Frank很喜欢在上课举奇奇怪怪的例子——用土豆和洋葱做汤引出生产函数,把一般均衡理论和鲁滨逊漂流记一块讲,买冰淇淋还是买果冻变成了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有时候我会想,这是要对经济学有多深的理解才能把这些原理和意义信手拈来并像讲故事一样讲出来啊。由于难,加上我一开始并没有太习惯老师的风格,微经成了我这学期最害怕的一门课。假期我把一大半的时间都花在这门课上,当我听着录屏,又重温老师的思路时,又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到最后我才明白Frank费那么多时间想讲明白的不过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这个道理光拿公式来说明,或许并不会令人印象深刻。
在LSE的学习体验有时候会和人大以前的经历碰撞。想起当时做小创时,我花了一个寒假去研究所谓垃圾焚烧厂旁边居民的补偿制度。当时的我天真地想象着人们损失的福利必定可以用金钱去弥补,因为缺什么就可以补什么。在政经,我才知道当时我的思路刚巧对应的就是微经里的维持效用不变的希克斯需求理论。仍记得当时大二的小创是拿着“卡尔多希克斯”补偿做理论基础,但却对卡尔多和希克斯不甚了解。当时也有去请教一些老师,但很可惜,没有一个老师提醒我这就是微观经济学里的一个小部分。也没有老师,提示我当初的回归哑变量的赋值是不规范的、错误的,甚至我自己都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这并不妨碍最后拿奖。
这有点讽刺,也有点无奈。到了研究生了,在计量老师Greg Fischer嚷嚷了一个学期的“counterfactual”中,我才明白自己在人大对计量的思考是有多肤浅。Greg是美国人,天生的豪放与浪漫。他上课举的例子无一不是想让我们理解计量经济学的本质——找到反事实思维,解决因果联系,并告诉我们计量经济学并不是纯粹的数学。一学期下来,我想起大二的小创,不禁哑然失笑。当时的我只是为了跑回归而跑回归,因为“回归分析看起来高大上”,而事实上,我连分析一个问题的正反事实思维都没有。
由此不禁想到了本科毕业论文,拿着一堆面板数据去进行数据包络分析。大四的我连全要素生产率是什么都弄不通透,吃力地去搬知网上的论文,照葫芦画瓢地做了数据包络分析。但在LSE,宏观经济学课上,Dr. Kevin Sheedy在第二周就提到了全要素生产率,并且解释得非常到位。我才想起,我想学到非常fancy的技能,想做高大上的毕业论文拿高分。功利性驱动着我去自学,但问题的本质是什么,我往往没有弄清楚。LSE的教学真的是符合它的校训的,这里的老师教的东西全部都是在告诉学生事情发生的根本原因,连带培养非常批判性和发散的思维。
我在人大像浑水摸鱼一样极力地希求着在所学的环境经济学专业中摸出一些有标准范式的、有理论基础的、“硬”的经济学知识。然而,四年(或者说三年)在人大的学习,我仅仅捞出了经济学理论的只言片语,现在有印象的也只是我自学的Edgeworth Box。还记得在人大的宏观经济学里做的作业:找数据,算拉氏和帕氏两种生活指数,并比较为什么不同。答案是在百度上找的,自己加一点理解,就当作业交上去了。在政经,老师并没有刻意提这两个概念,而是在讲效用理论时稍微拓展了一下引出了这两个概念。假期看录屏时,心里一惊:原来这两个指数是这样生成的!并且瞬间明白了生活指数的算法意义。在这里,我知道了原因,接触到了本质,而不是像在人大时为了应付作业而去查百度,一笔带过自己的理解。
这个寒假,12月10日去Brighton玩了一天,其余时间都在早八晚十一的节奏中学习。自诩刷了很多题,最后的结果是用了几十张草稿纸,很多不清楚的东西最后都弄透了。我知道了中国经济增速如此迅速的根本原因,知道了为什么现在国家要放缓经济;弄懂了2008-2009年美国金融危机发生的机制,知道了为什么房地产市场能给美国经济带来巨大的打击。清楚了为何教育如此重要。这些东西的背后,全是一个个精辟的观点和模型。不了解本质的机制,光去读论文,最后的了解可能也是肤浅的,毕竟那些论文的作者都是清楚这些根本原理的。
原来本科还太浅,我所理解的经济学并不是我理解的经济学,终于看到了经济学作为一个理论的基础学科对金融、中央银行、公共政策、政府报告、社会工作、劳动保障等各种各样的社科理论的奠基作用,如同物理之于自然科学。它抽象,奇怪,谈边际理论,不谈实际意义,让人难懂。但正是这些奇奇怪怪的但又真的有意义的理论,帮助人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本质。它精准地解释了人类在社会中各种活动和决策,把生活的规律描述得恰到好处。
在伦敦每天的生活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多年以后我会充满感慨地回忆起,有那么一个大半年,我住在伦敦市中心特拉法加广场的旁边。而现在,我就在这当下。热闹的街道人头攒动,艺人在广场和马路口演奏。出门往右几十米是泰晤士河和伦敦眼,往左几十米是特拉法加广场、国家美术馆、圣詹姆斯公园和白金汉宫。屋里的暖气轰轰响,我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听着老师教学的录屏,一边在草稿纸上演算。红色的双层巴士在街道上穿梭,警笛时而作响。严肃的建筑,人们庄重保守的穿衣风格,收紧嘴部肌肉的英音,变幻的、时雨时晴的天气,是我眼中的英国。我永远不会忘记在2017年9月17日清晨六点半,十二个半小时的飞行后,飞机缓缓降落在希思罗机场。天色将亮未亮,大块的灰色云朵聚集在一起,停机坪上都是湿漉漉的雾气。从机场坐接机巴士到宿舍,一路上睁大了眼睛看着路边的风景。摩天轮和大本钟忽然进入视线时,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
想起2016年,大四上学期,九月十月我焦急地筹备申请资料,十一月忐忑不安地递交申请,连续两个月都在默默祈祷求录取。
想起2017年初,收到LSE录取通知时我和妈妈在乐峰的地下超市。快过年了,我本想看看时间,结果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两封邮件:“Your Application to LSE” 和 “Your Application to MSc Economics”。那时看到“Congratulations”时跳起来的开心,我现在还记得。2017年3月,我在择校中纠结了相当长的时间,曾经一度放弃了去伦敦的想法改去新加坡,但是心里太不甘心。4月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申请公派,5月,留基委给了我去伦敦的机会。我觉得我很幸运,我知道有些东西来之不易,要珍惜。更知道了有些经历会以不一样的方式作用于一个人的将来,如被我称为“流放”的澳大利亚交换,当时觉得出国没戏的我哪里想得到,那全部都是为将来英国留学生活的预演,把我所有的不适应,全部用休克疗法硬生生地在陌生的环境中消化掉了。
2018年1月1日零点,在泰晤士河边上,伦敦眼对面看新年烟花。倒计时,闪亮的、彩色的、各种形状的烟火在伦敦眼上开放,在伦敦眼中间旋转,在泰晤士河面上跳跃起来。我心里默念着又一个心愿实现了,想起了2015/16年在悉尼海港大桥前面看的跨年烟火。我收藏并珍惜着每一个珍贵的瞬间。今年面临的又是另一种和去年不同的压力。在LSE,天天都在自我否定和自我肯定中度过,我有时候一度怀疑自己是被录错了,但我的内心可能还是积极的东西多一点。想起美剧《摩登家庭》里的大女儿Haley,浑浑噩噩地迷茫度日,在一次去面试时装鉴赏师的时候收到了前台的刻薄接待。她坐在车里哭,嘲笑自己的愚钝,最后吼着“我哪里也不去除非要见到你(面试官)”,摔下车门给自己争取机会。今天考完一月的最后一场考试,我一直很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进入第二年,一直压力很大。我觉得我也是“哪里也不去”,除非能一直读完。越努力,越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