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淘了本旧书,三联版精装印刷的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传》,不过丢在书柜一直忘记翻,文学大师写艺术大师,想必难读。后来翻开此书,哑然失笑。
罗曼罗兰没有按照人物传记常见的叙事线索来写米开朗琪罗的经历,而去摘录大段大段生活“私人细节”的书信,选材之精准,活像一台讲述版的电视秀。
米开朗琪罗的一生为情爱苦闷,尤其是为美貌的男孩和女孩。因为他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那些拥有美色的人儿在他心里才是偶像,他只能匍匐在地上去仰望那些爱慕对象。再加上自身情欲的罪恶感,使他脾气暴躁又苦恼自卑,自虐又自恋。这种心态,太像张爱玲写过的那句低到尘埃里。
除了爱情,他在工作上也备受挫折,身心受创。他跟梅迪契大主教有协议建造教堂,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项目,约定的酬劳丰厚。但因为建造工人们的欺骗,石头断裂了几根。于是教皇和大主教都不耐烦了,取消了跟他的契约。
对此米开朗琪罗只能忍泪控诉:“不计算费掉的三年光阴,不计算我为了作品破产,不计算人家对我的侮辱,一下子委任我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
这种遭遇在我们现代照样上演,当初是你说要改,改了你又满意,只好继续再去改,结果你却换了人,多少文艺工作者就这么被客户折磨到崩溃。
诸事不顺,米开朗琪罗的父亲也不让他安心。他父亲年纪越大脾气越坏,某一天干脆从翡冷翠的家里逃走了,对外宣称是儿子赶走他的。米开朗琪罗背负着不孝指责,满腹委屈。
整本书读完,全是实打实的俗世烦忧:爱欲纠葛、事业打击、职业病磨损健康。米开朗琪罗总在绝望,不想活了,没法活了,总在抱怨世界,“我的忧患是多么多,比艺术让我操心得更厉害!”不过对着石头时,他注意力转移,痛苦暂时缓解,又鼓舞起斗志继续工作。
罗曼罗兰在后记里自问自答:我是否应当只显露英雄的英雄成分?不。
因为他写这本传记的初衷是:“并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在高峰生存,但是可以一年一度上去顶礼,从中可以获得日常战斗的勇气。”
这段话肉眼去看,颇为励志。换成通俗的理解也就是:大师活得如此之惨都仍然在努力工作,你是不是也该鼓舞起斗志?别被生活彻底打败。
但从精神分析角度看,米开朗琪罗本人与罗曼罗兰说的恰恰相反。世间超过米开朗琪罗经历的苦难,俯拾皆是,大多数人并未进行杰出创造。长夜中自有最耀眼的闪电,但长夜并不为闪电而生。
米开朗琪罗一生祈求身心宁静而不得,有生之年大部分的作品,都充满了肌肉力量、愤怒,或者体现创造万物之灵的肃穆宏大之美。但晚年最后的三幅基督主题的雕刻,极为哀伤。
他晚年的诗中写道:“我以往那空洞而快乐的艺术之爱将如何?/当肉体及灵魂的双死渐进……无论绘画或雕塑皆不再能让我灵魂安宁/期盼着十字架的神圣之爱/以祂张开的双臂拥我入怀”。
我很愿意每年重读一次,来进行一年一度的顶礼,不过我从中获得的并不是勇气。
基督必然受难,生命必然痛苦。度过内心漫长的反抗争辩,这个中世纪杰出的雕塑家和画家,终于进入了哀伤。人只有接纳了一切苦痛,才会涌现哀伤。正如弗洛伊德说,哀伤是对逝去的纪念。
人必哀伤,而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