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亭主人
这晚,秋风寒冷萧瑟,但并不影响我们散步的好心情。
我和好友阿帅悠闲地走在小县城安静的街路上。路过那间报刊亭时,我看到报刊亭里亮着灯却无人,细瞅下去,有一条长长的电线从里面爬出,匍匐到门外几米开外的马路边,攀爬上一根细竹竿,点亮了一颗昏黄的灯泡,灯泡照亮了下面的水果摊。
坐在摊前卖水果的是夫妻两人。然而,他们并不如我预料的那样是李维和他的妻子,而是另一对夫妻——男的个子很小,女的则黝黑肥胖——这一对身影也使我感到有些熟悉,但直到望清他们的面孔,我才从心底暗暗惊讶——竟然真的是他们……
想必现在,他们夫妻已变成这间报刊亭的新主人,同时也是这水果摊的主人。在秋天寒冷的夜晚,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坐在萧条冷落的报刊亭外、水果摊前,被冻得瑟瑟发抖,进行着小俩口间的交谈,我忽然想,他们会不会偶尔谈起一年以前……
一年以前,对于初尝赚钱滋味的我来说,那是一个充满骄傲和希望的明媚夏天。——那也是我上大学以来的第一个暑假,我借用老爸老妈的钱在县里一个幼儿园的楼上租借了一间教室,开起了画室,还找来了阿帅和雪迎陪我一起当老师。
在我们画室开办后的最初几天,有络绎不绝的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咨询和听课,这也是最令人兴奋、紧张的几天,因为来听课的孩子越多,说明我们的画室越成功。有一天上午,画室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家长,她除了身份特殊以外,外形也很奇怪——大概有三十几岁吧,高大臃肿的身体上罩了一件陈旧的黑色衣裙,皮肤黝黑,牙齿泛黄,眼睛布满血丝,看起来很不健康,而且言谈不像本地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还算白净的婴孩,由于年龄太小,看不出男女。不论如何,这个小婴儿都不可能成为我们画室的学生。
这个怀抱婴孩的母亲就是后来报刊亭的女主人,不过那时,她是“大拇指”口才班的女主人。她来我们画室的确不是为了送孩子上课的,而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赚外快的机会——请我们给他们的教室画墙画。她对我们说:“具体的价钱由你们定。”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女人开口还是蛮大方的,而我也同样大方地回应道:“几幅画而已,不收钱也成。我们有空就去给你画吧。”其实我心里在想,也许永远都没空,因为画室的工作已经很忙。
胖女人对于我们的“诚意”似乎挺感动,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口才班就在隔壁几个房间,从今儿起咱们就是邻居喽!”
新邻居,新朋友——我心里有些开心,有些温暖,尽管她的外表总给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整整一天,隔壁的口才班不间断地传来忙忙碌碌的声音。通过画室半掩的门向外望去,我看见好几个人在频繁地进出着那几间口才班的教室——除了那个胖女人以外,还有一个小个子男人、一个体型微胖的少女,后来我知道,他俩分别是女人的丈夫和女儿。
相比于我们这仅有一间屋子的画室来说,拥有好几间屋子的口才班看起来显然气派得多。可是,他们的教室越多,我越为他们感到担忧——在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城里,他们凭借一种多数人不曾听说的“口才课程”,真的能吸引来那么多学生,把这几间空荡的教室填满么?
我们画室刚开课后的那几天,虽然学生也不算少,但还是不满足既有,因而我和阿帅、雪迎白天教完课,晚上就到广场、夜市或其他人多的地方发传单,为画室吸纳更多学生。有天晚上,我发完了手中的传单,在广场与雪迎碰面。她开心地朝我喊道:“你猜我刚才碰见了谁?”
“谁呀?”我好奇地问。
“口才班的那一家人!”雪迎有点兴奋地说,“他们全家人一起出来发传单,真热闹,还说要帮咱们发几张呢。”
“呵呵……”我回应着笑了笑,心想,不过是遇见了同样开辅导班的新邻居,值得那么高兴么?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我与雪迎边走边聊天,在十字路口处又与刚刚谈论的那一家人邂逅了。丈夫、妻子、女儿甚至还有被妈妈抱着的小婴儿全家一起出动发传单,不像是在工作,更像是一场盛大的郊游。他们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我们也报以同样热情的回应。大伙儿其乐融融,原来快乐是可以被传染的。
就这样,我和我们的邻居成为了和睦融洽的朋友。
几天后,阿帅走进画室时对我说,他已经答应给“大拇指”口才班画墙画了,而“大拇指”也许诺会给我们相应的报酬。
那天下午,画室下班后,我和阿帅、雪迎还有同学刘炀,在女主人的带领下走进了口才班的第一间教室。这里比我想象的要简陋许多,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几把塑料小椅子,甚至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女主人没有对要画的内容做过多规定,只是说适合儿童就好,并对我们报以信任的微笑。
她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们,但我们的口才班明天就要开学了,将有第一批学生过来试听课……”
我们一边说着“不用客气”,一边开始了工作。
女主人则滔滔不绝地夸起了她的口才班,她当时所说的大部分内容我已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她说:“明天将会有一位很漂亮的美女老师来讲课哦。”
后来她说累了,走出了教室,临走时她说:“画完了就来隔壁房间找我们吧。”
夏日的白天是很长的,而那天我们的确画到很晚,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渐黑。
阿帅和刘炀合作画了一只唱歌的蟋蟀,雪迎画了一个牵气球的小女孩,而我画的猫头鹰最随意,随意到我都不敢“交作业”了。我不小心使一滴绿颜料沿着墙壁流淌了下来,长长的绿颜色在洁白的墙面上淌成了一条无法抹去的“河”,于是,我索性在接下来的涂色过程中也故意让颜色流淌下来,儿童画变成了写意画……
当日交工的时候,我用事先想好的台词向男主人讲解着这幅“写意画”的“美感”和“意义”,男主人并不像女主人那样能说会道,他只是连连点头,好像是赞同,又好像是不赞同。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这个小个子的男主人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他缓缓地扶了扶眼镜框,面无表情地朝墙上的画望了良久——那一刻,他还真的有点像画上那只闭了一只眼的猫头鹰啊。
男主人说要留我们吃饭,我们推辞了,他也没有强求。
第二天,我们看到口才班果然开课了——其他教室是空的,只有那间被我们画了墙画的教室里挤满了十几对家长和孩子。我特意偷瞄了一眼讲课的老师,果然是个美女。老师虽然漂亮,可是课程却让人觉得幼稚,什么口才班,明明是在教小朋友做游戏嘛。
那一天试开课之后,口才班又恢复了冷清,所有教室都空空荡荡。事实上,后来的很多天,他们的教室一直都是空的,甚至直到我们画室一个月的培训结束,他们的教室也没再来一个学生。我并不知道那对男女主人把正式开课的日期定在哪一天,但作为同样在这家幼儿园的楼层上租房办班的我,清楚地知道这里的房租是不菲的……
那些天,我们一有空就去给邻居口才班的墙壁上画画,女主人给我们提供的颜料用完了,我们又把自己的颜料拿来替补。虽然画面越画越多,但我们的心情却越来越烦。雪迎问我和阿帅:“他们到底打算付多少工钱呀?要我们画完这间房,又画那间房的,却怎么一点也不提钱的事……”雪迎的疑问也是我和阿帅的疑问,虽然我们画得越来越卖力(不得已,因为墙面太多),然而男女主人却越来越少地过来看我们,他俩有时在那间有办公桌的小房间里谈话,有时不见踪影,仿佛把我们忘记了似的。还有一点也让我们疑问,他们的口才班至今都没有正式开课,到底还要不要开办下去啊。
于是我们决定,画完这间就不画了,直接向他们要工钱!
不过,当男女主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们笑容满面地告诉我们,只剩一间房了。于是,面对我们的好邻居,我们心软了,况且也不差那一间房,因此把要工钱的行动暂时搁浅,老实地跟着他们走进所谓的最后一间房……
出人意料的是,这里很显然不是教室,而是一间卧室——看着屋内那有些破旧的木床、写字台等家具,我才明白,这一对来小县城创业的外地夫妻和他们的孩子已在这层楼上住了好多天了,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只有漂泊的家。
女主人把手搭放在身旁那个少女的肩上,笑嘻嘻地说:“这里是我们女儿的房间。她可喜欢你们的画儿了,和我说过好几次,说你们画得漂亮,她想让我和你们说说,也帮她的房间也画一些墙画吧!”
我看向她的女儿,这个胖乎乎的少女有些害羞,长满青春痘的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微微低下头。
“画室三人组”中的雪迎并没有给眼前这个腼腆少女面子,她指着脱落了大半墙皮的墙面说:“这间房不适合画墙画,墙皮没有了,颜色根本铺不上。”
我和阿帅也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搭档的说辞。
少女的父母表示无奈,但他们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把我们领进与刚才房间紧挨着的另一间房——这是一间更加简单的卧室,简单到连床都没有,只有铺在地上的两块凉席、两床薄被,想必这充满“日式风情”的榻榻米就是男女主人的爱巢了。小个子男主人说道:“你们看这面墙能画点什么么?”
夏日的阳光充满了夺目色彩,透过窗户照射进这间像牢狱一样空旷的房间。我们并不为房间主人夸奖那拙劣的画技而自喜,只是望着绵延不绝的白色墙壁感到疲惫。也许是这个家太缺少装饰品了吧,可他们有钱租那么多房,为啥不舍得拿出一些钱买点装饰品呢?我在心里讽刺地想。
我们揣着满腹牢骚完成了最后一面墙的画面后,终于迎来了工资谈判的时刻。如之前所料,谈判陷入僵局。男主人默不作声,只是在旁边走来走去,显得很无奈。女主人则运用她那自以为是的口才向我们说明,感谢我们帮他们画画,但这只是我们帮她忙,不应该由我们主动提钱的。而我们这边当时在场的是我、雪迎、还有一个朋友阿龙。当时主要是阿龙和雪迎在和他们谈,而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有点插不上话。
双方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雪迎推了推我:“你倒是也说句话。”然后她指着我,对那个胖女人说:“这才是我们老板呢。让他和你说说理。”
“啊,”我这才回过神,几乎脱口而出地质问女主人:“怎么,一分钱都不给?”
雪迎连忙制止住我:“行了行了,你还是别说啦。”阿龙也让我先回避一下。我有点不理解,到底是让我说还是不让我说,但事后想想,我当时的态度确实狂妄得可笑。不过雪迎也不谦虚,她对女主人说:“我们美术学院的同学,平时在外头给人画墙画,一面这么大的墙至少要几百上千的。”
“这个我也了解,”女主人依旧保持着和气态度,但那张肥厚的笑脸明显有些抽搐,“可咱们这里是小县城,物价怎么能与外边相比。更何况当初你们只是说要帮忙而已,所以我们才没对你们的画做什么要求……”
“可是,可是你让我们画得也太多了,而且其实你也答应过给我们工资的。”
“唉,昨天我还对我老公说,真的辛苦这几个孩子了,等他们帮咱画完画,一定好好请他们吃顿饭。”女主人不无遗憾地叹着气,“没想到你们今天就跟我们要起钱来了。”
“这样吧,”雪迎说,“除去那间办公室里的几个艺术字,我们至少画了五间房,你就给我们五百吧。”
“你们要是真想要钱,那就只能给你们三百。”
就这样,我们争论了大半个下午,最终“大拇指”口才班答应付给我们四百元——比我们预期的价钱低了不少。
后来回想那天的事,我渐渐觉得,这场谈判没有谁对谁错,有的只是女主人的侃侃而谈、男主人的怯懦逃避遇见了几个年轻人的趾高气扬;有的只是一对外地夫妻的不善经营、得过且过遇见了一群本地孩子的自以为是、咄咄逼人;有的只是生活的波折与艰辛遇见了青春的高傲和轻狂……
几天后,我们画室的培训也结束了,而邻居口才班的教室里仍旧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学生看到里面那些新画的不怎么漂亮的墙画……
又过了许多天,暑假最末几天的一个晚上,我与同学阿宗在街上散步的时候,再一次遇见了那个肥胖却并不富有的女主人以及她的微胖女儿——那时她们母女俩正在贴传单——不再是像最早时那样郊游般热闹地发传单,而是像小偷似的,悄悄地把传单贴在墙上或电线杆上……
当时她们也看到了我,但并没有打招呼,就像我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她们一样,她们也慌张地躲着我的目光。
再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没再见到女主人和她的家人,也就渐渐淡忘了他们——有谁会一直记得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呢?黑皮肤的胖女人,小个子的独眼男人,花季年龄但不如花儿娇美的少女,还有分不清男女的小婴儿,组成了特点鲜明的一家人,但他们与我无关。
一年多后的这个秋夜,我延续着夏日的习惯,晚饭后散着步。接近十字街口时,路上稀疏的行人渐渐多了一些,清冷的晚风并未使人们的步伐加快。
这间静静立在十字街口的报刊亭,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在这儿了。它最早的主人是李维,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那时他还是单身,相过几次亲,但都因自身条件太差而被人拒绝了。他打过架,被人打破了头,住进了医院,报刊亭因此歇了几天业,几天后又开张了。我至今记得他头包白布坐在凌乱的报刊后边吃面条的样子,有点滑稽,有点搞笑。
李维在卖报刊之前是送报刊的,那时的他没有住所,晚上只能在邮局长长的台阶上过夜。自从他变成卖报刊的之后,就有了这间小铁屋子,白天与书刊为伴,晚上枕着纸张入梦,昼夜的生活都在这里,虽然空间狭小,但不必在沐浴凉风和月光。
在小小的报刊亭里,李维住了两年,两年后,他去外面的城市打工了,报刊亭迎来了新的主人。新主人是刚刚有了小孩的新霞姨,她“入主”报刊亭之前是在集市上卖袜子的……
又过了几年,新霞姨开起了鞋店,李维又回到了报刊亭。没想到李维又回来了!——多年后重逢让我感到了一瞬间的惊讶和喜悦,但很快就恢复冷静和平常。这些年看似平静如水,其实它在悄悄地把人改变。重新出现在我眼前的李维黑瘦的面孔如当年,而个子矮了许多,我知道,是我长高了。我不知道的是他,他在外打工的这几年是否如他当年出发时所期想的那样挣了足够的钱,但我看到他这次回来已不再是孤单一人,他有了妻儿,妻子枯黄憔悴,孩子尚很年幼。我不知道的是他,他比以前幸福了么,还是比以前更加疲劳,只是他偶尔微笑时,不再像当年那样无所顾忌……
这晚,我和阿帅散步路过报刊亭。我看到报刊亭里亮着灯却无人,细瞅下去,有一条长长的电线从里面爬出,匍匐到门外几米开外的马路边,攀爬上一根细竹竿,点亮了一颗昏黄的灯泡,灯泡照亮了下面的水果摊。
坐在摊前卖水果的是夫妻两人。然而,他们并不如我预料的那样是李维和他的妻子,而是另一对夫妻——男的个子很小,女的则黝黑肥胖——这一对身影也使我感到有些熟悉,但直到望清他们的面孔,我才从心底暗暗惊讶——竟然真的是他们……
他们夫妻已变成这间报刊亭的新主人,同时也是这水果摊的主人。他们也曾是一年前那家“大拇指”口才班的主人。他们不止是他们,还有两个孩子,所以不论他们做了哪里的主人,他们一直都是一个四口之家的主人。
我怔了一会儿,连忙对身旁的阿帅说:“你看,那俩人是谁?”
阿帅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水果摊前的灯影里,凉飕飕的秋风里,有一对夫妻正在瑟瑟发抖着、聊着天。
“是谁?”阿帅有点蒙。
“你再看看。”
“卖水果的啊,怎么了?”
“就是那俩卖水果的,你有没有觉得面熟?”我解释道,“他们不是去年‘大拇指’口才班的那俩老板么?”
“咦?”阿帅仔细瞅了瞅,然后发出惊奇的感叹,“是他们……真的是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