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里亚斯在尖拱成列的廊柱下走过，穿过一个花园，又走进回廊的阴影中，在他经过的每一处，都充满了精美的人像雕刻，有些是贤者，有些是诗人和歌手，这些人的面容带着阿方索人的特征，他并不认识——在阿方索的二十年，他没有仔细学过他们的历史和文化，虽然在私下里，他的副官和助手们不止一次地暗示他这一点——若要在阿方索站稳脚跟，最重要的并非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像什么。只有你像一个阿方索人，这才能够逐浪而行，站在成功的巅峰。

自己还是不像一个阿方索人。欧里亚斯想道，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成为一个纯粹的文明人，虽然这二十年里他努力学习，也努力隐藏自己的薄弱点，但依然被人认为是粗鄙之人、暴富者和不可信赖的贪婪统治者。而讽刺的是，另一方面，他也无法取信于曾经的同胞，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奴隶烙印一样刻在自己的身上，他了解那些圣教徒看着他的眼神，如果还在海帕提亚，这些在厅堂上尚且温文尔雅的人会抄起棍棒和石头将他活活打死——仅仅是因为父债子还，对于火环之书来说，智慧和传承是它的一面，纯粹的狂热也是它的一面，一个人一旦有过错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都会为此付出代价，他的父亲是如此，而如今，又轮到自己来清偿那数十年前的债务。唯一不变的是，不管他顺从与否，他都会是一个叛徒。

当此多事之秋，自由都市也无法独善其身，今日客如云来，那些宴会厅里的暂且不论，接下来要见的两位，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当他还在沉思默想的时候，他的随身护卫上前一步喊道：“马布勒维总督，暨东南商会联盟会长，红心十字勋章获得者欧里亚斯大人到~”这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传出很远，护卫替他掀起门帘，他进入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

他的客人早已等在那里，坐在正中的那一位穿着连头裹身的斗篷，黑底上缀满了白花，看上去分外雅致，而边上的一位，随随便便地跨在椅子上，正拿着个橘子要吃，他穿着淡绿色的上衣和扎脚裤，犹如那些雅丹学城的小厮们一样，此人毫不在乎地展示着自己尖长的耳朵和淡绿色的皮肤——这是一个树精灵。

看到欧里亚斯进来，坐在正中的那一位站了起来，而树精灵则略一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看他的样子，就像在自己家里招待熟人一样自在。

“要小心呐，看到您这样一位小姐竟然冒着如此风险来到这里，我不知道该说是我的荣幸呢，还是我的霉运？”欧里亚斯低低的声音说道，他让他的护卫守在门外，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这一句话似乎吓住了那个藏头裹面之人，他停顿了几秒，最后伸手掀开了头巾。藏在严严实实的大斗篷下的是一张秀丽的脸庞，她的年龄显然不超过二十岁，脸色苍白，大大的蓝色眼睛犹如高原上的湖泊，挺拔的鼻梁，她的头发是浓黑色的，犹如茂盛的海藻泼洒在肩头，而脸上那种哀伤的表情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用带着阿斯奎斯贵族腔调的丕里特尼亚语说道。

“这没什么，一点小小的揣测罢了。”城主在他们对面坐下，“坐吧，我的客人，怎么称呼您呢，尊贵的小姐？”

“卡莉拉·丽塔。”女孩犹豫了一下，说道。

“这不是您的本名。”欧里亚斯锐利的眼神盯着她。

“不必揣测了，她是谁并不重要。”那个精灵插话道，“重要的是，她带给你的东西。”

“您这么说，可就更证明了我的猜测，她的名字不说也罢，但我知道，那一定尊贵无比，价值连城。”欧里亚斯说道，他看了精灵一眼，似乎对他的身份有点好奇。

女孩连忙说道：“这位是瓦戈洛先生，我的朋友，在我遇到很大的困难的时候，只有他帮助了我。”

“我是个刺客，”树精灵大剌剌地说，“您说话可要留神，尊贵无比和价值连城，这种词可不能乱用呀！”

“当然，”城主做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当然，这不关我的事，这里毕竟是马布勒维，自由城邦的事情我们自己说了算。”

“是这样，欧里亚斯阁下，”女孩斟酌着说，“若您能让我们搭乘一艘客船去往泪海对岸，我们会感激不尽的。”

“你给我出了个难题，眼下谁都知道，两岸来往的航线都已经停开了。”

“那么，城主阁下，究竟还有没有办法呢？”精灵问道。

欧里亚斯并不回答，他转向女孩郑重地问道：“如果您不嫌唐突的话，可否将那个东西给我看看？”

“当然。”女孩说，“来见您之前我就带着它了。”

欧里亚斯站起来，看着女孩从怀里掏出一个短柄的匕首，事实上，这并非一把杀人的凶器，它的刀刃不曾开锋，是润泽的黄色玉石制成，而刀柄被镂空，嵌满了绿色和红色的宝石，上面的花纹繁复，完全是一把贵人掌中用以赏玩的玩具。女孩将匕首双手呈上，城主接过来，用一种异常认真而热切的态度仔细地看着，如果不是众人皆知他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一定会认为他被这些珠宝和玉石给迷花了眼睛。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不管您是谁，这东西的确是真的，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女孩急忙问道。

“明天，明天有一批来自贾拉米尔的客人要回去，他们是专程来拜访我的，现在就在我的府上，如果可以，我让他们带着您一起走。”

“他们的目的地是哪？”

“如果不出预料，应该要回到圣城海帕提亚去。”

“海帕提亚？”女孩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泪海之外的事情，但这不怪她——远在内陆的阿斯奎斯人连见过大海的都很少。

“是的，但您不必担心，那也是一座自由都市，您只要小心那些穿得像铁罐头一样的圣裁军就可以了，其他的时候，我相信您一定会像在马布勒维一样愉快。”

“我们会考虑的，先生。”没等女孩回答，树精灵抢先说道，他暗暗拉了女孩一把，这个动作非常隐蔽，欧里亚斯没有看到。

“考虑？也好，但是要快，明天晚上他们会乘着夜风起航，而我在上午有一个会议要主持，在明天中午的时候把你们的决定告诉我吧，如果我不在，我的管家总是在的。”

“顺便问一句，如果您到了海的那一头，会去见一见蛇主吗？”在女孩站起身来的时候，欧里亚斯这样问道。

“您怎么知道？”

“这简直是一定的。身份尊贵的人只和同样身份的人说话，我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欧里亚斯点点头，他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如果不是非常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绝不会发觉这一点——那张胖脸总是以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意著称的。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派人护送您出去。”

“不用了，但你放心，如果有机会，我会向他提到你的。”

女孩重新带上兜帽，当她和树精灵走出去之后，城主大人依然坐在房间里，女孩给他看的那个东西将他的思绪带向二十年前的旧时光中，在那个时候，自己的父亲尚在，而他也不过是个海帕提亚的小小圣教徒，在当教士和参加圣裁军这两者之间左右为难，纵然有父亲的关系，但圣裁军的选拔异常严格，而教士虽然容易，但将来的升迁前途十分暗淡，那一段时光，虽然有许多烦恼，但也许是这一辈子最单纯的日子，而伴随着血和火来到马布勒维的自己，剩下的只有金钱和烦恼了。

也许，还有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