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高跟鞋与地面碰撞发出独特的声响,一个女人穿着黑色高跟鞋,身材适中,穿着职业套装,肩背着一个黑色的普普通通的包,一只手提着袋子,里面装着今晚的菜。她停了一会儿,蹲下来揉了揉脚,又继续朝前走。她的脸上画着淡淡的得体的妆容,因为天气闷热,口红淡的几乎看不见,露出苍白带点紫色的唇,眼妆已经有些晕染开来,额头上也是细细密密的汗,脸上满满的疲惫,这是一个很普通的职场女性,也是三十岁的我。
穿过阴暗的地下停车场,走过一幢幢单元楼,穿过树荫,来到了一座楼前的树木下,一个年迈的妇人坐在那里。妇人的头发早已被岁月染成霜白色,稀稀拉拉的几根遮挡住头皮,眉毛也掉的几乎没了,眼睛半眯着,眼神却是涣散的,眼角的深重的鱼尾纹傲然地昭示自己的存在,点点老年斑缀在脸上,唇纹很深,颜色带点隐隐的紫。身穿一件粉色碎花短袖,扣子却每一个都扣错了位置,下身穿一条黑色雪纺长裤,却有灰白的泥印,脚穿一双凉鞋,鞋扣却未曾扣着。她坐在树荫下,眼睛看着前方,这是一个很普通的一个妇人。
我走到那个妇人面前,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声:“妈,我下班了。”那个妇人仿佛被吓到一般,皱了皱眉,然后看了我一眼又忽然咯咯笑起来,说:“哎呀,朝妈妈这里走,小心点,别摔了。”
我无奈地又说了一句:“妈,我回来了。”那个妇人只管笑着:“慢点儿,慢点儿,别摔了。”我伸出手来想抱一下她却被推开:“别挡着,她要摔倒了,我得过去扶着她。”我叹了一口气,慢慢走上楼去,是时间该做饭了。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菜,然后端上餐桌,我解下围裙,下楼去接我妈上来。
我走下楼,看见她依然坐在座位上,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眼睛依然看着前方。走过去,我拉住她的手,轻轻凑到她耳边:“妈,该吃饭了。”她还是笑着,没理我。
我一只手拎着凳子,一只手牵着她走上楼。走到一半,突然有些疲软,踉跄了一下差点摔下去,这时候,她突然拉住我,着急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摔着没,吓死妈妈了。”我扶着扶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跟她说:“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累。”
她又眼神涣散,开始咯咯笑了,然后甩开我的手,快速地上楼,嘴里嘟囔着:“五点了,该做饭了,女儿马上要回来吃饭了,可不能饿着她。”我在后面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苦笑,然后扶着扶手拎着凳子一边慢慢走一边喊:“妈,你别急,还早着呢,慢点,别摔了。”
走上楼,看见她对着门傻站着,莞尔一笑,替她开了门,去厨房拿了两双筷子,端着两碗饭:“慢点啊,饭做好了,来,坐这吃啊。”她拿着筷子茫然不知所措,我只好放下手中的饭碗,又去厨房取了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然后时不时帮她擦擦满是饭粒的嘴,等她吃完后匆匆扒几口饭就洗碗帮她洗漱。
每天早上将她带到那个树荫下,她能坐一整天等我回来,偶尔会出去溜达,但总会忘记路,然后等我心急如焚地找到她,很庆幸,每次都能找到她,而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神却是涣散的。是的,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便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是迷糊的,迷糊得忘记了我。
每次下班最高兴也是最痛苦的是看到她的笑容后看清她涣散的眼神,她忘了一切烦恼,也忘记了我,不会再去在意我是痛苦还是欢乐了,也不记得我的事情了,每想到这里就心酸,但那偶尔的清醒与关心又成了我走下去的动力。
有一天,当我一如往常地带着疲惫和今晚的菜回来,慢慢走到那片树荫下,却发现椅子上空无一人,我吓得连忙跑了过去,然后一遍跑一边喊着:“妈,妈,你去哪儿了,妈?”没有任何人回应我。我绕着整个小区跑了一圈又一圈,拿着手机看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了一个电话。从红霞满天找到月明星稀,小区快被我翻了一遍。没有失踪四十八小时也无法报警,朋友弟弟都来帮忙找了,可是依然没有结果,我真的不知所措。找到七八点,嗓子也哑了,脚也肿得老高,实在没辙,只能回家,我拎着椅子背着包一瘸一拐地走上楼,心里不断地念叨着妈妈她什么都不知道,找不到我怎么办我把她弄丢了怎么办,脑海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各种老年人被拐被虐待的画面,光是想象就觉得崩溃,连脚上的疼痛也忘记。
走到四楼,惊喜出现。妈妈不断地敲着四楼住户的门,委屈地嘟囔着:“这是我家啊,怎么还不开门呀,我怎么进不去呀。”我扔下手里的椅子,冲上去抱住我妈,哽咽道:“妈,你吓死我了,你去哪儿了呀,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妈。”所有的疲惫和心酸以及疼痛涌了上来,我无法自已。痛哭一场以后,我直起身子,紧紧地攥住她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上楼。一起吃了晚饭简单洗漱一下过后我就跑到了她的房间,和她共眠的时候紧紧地抱住她,脑海里又回想起找不到她的情景,一夜无眠。而第二天又是重复着以前的生活,比较庆幸的是她再未走丢过。
感觉日子很长很长,每天重复着带她下楼,下班后带她上楼吃饭帮她洗漱,偶尔她清醒一下我们可以聊聊天,但大多时候她还是还是如同不谙世事的孩童,偶尔用离家出走来给我平静的生活找点刺激,找到她以后抱着她哭一场又擦擦眼泪重复着昨天的生活。
渐渐地,记忆里母亲鲜活的表情与关心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那张刻板的笑脸,我感到恐慌,难以言喻的恐慌,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梦里不知身是客, 突然,“叮”一声,我缓缓睁开了眼,茫然地转头看了看房间,熟悉的书架,熟悉的风扇在咔叽咔叽地转着,饭菜的香味悄悄地从门缝里溜进来,我这才想起我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我眨了眨眼,感觉到湿润,一抹,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那种心悸与心酸的感觉仍未消失。
“起来吃完饭了。”门外是妈妈熟悉的喊声,我打开门锁冲了出去抱着她大哭一场,她不停地拍着我的背问我怎么了,我只是摇摇头,只是庆幸你的记忆回来了,不,应该说你没有得那种病,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