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系列·人物】
外婆
我见过这样一种火焰,黑色的,仿佛遗弃于墙角的墨菊,在夜幕下孤寂地摇曳,花瓣的金丝已被风霜噬断,但就是这种叫人哀怜,柔弱无力的黑火焰,却把寒夜烧了个窟窿!
——李登建
肃杀凛冽的寒冬以雪花的姿势蔓延大地,春节将至的喜庆气氛思思牵动我归乡的心情,当我踏上回家的列车,以每小时N千米的速度接近日思夜想的亲人时,外婆在寒风中等待儿孙归家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那可怜的,却令人敬佩的外婆。
外婆出生在抗日战争年代,半岁时便死了娘,十二岁时她爹害病也死了,从此她便跟着二妈一起生活。那年代,家家户户都穷的叮当响,自己家的孩子都难喂饱,何况是没爹没娘寄养在人家的孩子。天还未亮的早晨,外婆便要背着破旧的背篓去林子里拾好引火柴,回来后要做饭洗衣,甚是劳累。饭食却少得可怜,根本无法填饱肚囊。外婆回忆说,也不能怪她二妈不好,自己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自然是待她不如亲生的一半好。她从来没有怨言。
我很难想象,外婆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回忆起她苦难的过去。她稚嫩的手拾起人生的荆棘,痛了无人疼,醒了都是劳累。她的二妈觉得她是外人,不久之后把她送到很远的地方做了童养媳。小时我并不知童养媳是什么概念,只是看到外婆有些红的眼眶,就会有一种鼻子酸酸的感觉。
那是个陌生的地方,外婆说。所有人都长着陌生的面孔,所有的山水都勾勒不出家乡的模样。每天她都要走很远的山路去做农活。在她的印象里,那蜿蜒的山路呀,就像是挣扎在贫瘠土地上的瘦弱的蚯蚓,在她茫然的心情里,浓墨重彩的爬出几笔辛酸泪迹。相比在二妈家里受的虐待,这种举目无亲的境地更具有一种威胁生存的力量。
她开始想念家乡的生活,发疯的想念。生活仿佛失去了颜色和意义,而所有肉体的存在已不能说服她还活着。没人能止住她,也没人能帮到她,她只能靠自己,就像从来也没有人能告诉她这样年纪的女孩该怎样活着一样。于是她选择了逃离。或许这其中的艰辛,连她自己也描述不了。
可怜的外婆!
十七岁那年,在乡里媒婆的介绍下,她嫁给了一个先天聋哑且大她十来岁的男人。本以为日子会安定下来,至少婆家不愁吃穿。哪知公公死得早,造就了婆婆厉害的角色。那时,每家每户的劳动力都要到大队上干活,俗称“挣工分”外婆也不例外。大队里干活的以男的居多,婆婆生怕年轻的外婆不安分守己,对外婆的管教甚是严厉,到了每天都要汇报的地步。
后来,外婆的婆婆因病瘫痪在床,外婆毫无怨言,端屎接尿地照顾她。而婆婆脾气古怪,还总是常常责怪她。(这要是换到现在,没个媳妇能做到像她那样尽心尽力。)后来,谈到婆婆的古怪性格时,外婆总是很从容,甚至还对婆婆抱着一份感恩。她说,她婆婆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家里早死了男人,总要有个撑家的,是境遇让她强势了些。
没过多少年,外公因为白内障完全失明。外婆独自一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四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给予了她重担,她扛起;生活赐予她磨难,她忍受。虽然没什么钱读书,但这五个孩子在外婆的悉心照顾下安然长大了 。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外婆总是大清早到我家来看我只是吃了顿饭便又要急匆匆的赶回家(因为外公需要她照顾),来的时候,她总是背着她家的那个大背篓,给我们送花生,送腊肉,还给我买一些小零食。妈说,外婆最喜欢我们家了。
我初中时,我舅舅在外面打工出了事儿,被关到新疆大牢了。外婆哭红了眼睛,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晚上我和她一起睡觉,她总是絮絮叨叨的念着,一遍一遍抹着眼角。几天时光,她便老了许多。
我的外婆呀,那可怜的苦命的外婆。
升高中的时候,外婆中了风半身不遂,和她婆婆一样只能在床上度日,由我妈妈照顾。她躺在床上,又是絮絮叨叨的念着,说苦着发喜了,苦着苦着了。(发喜是我妈的名字),一边流泪。虽是躺着,她还不停的为生活的事操心,妈对我说,她就是个操心的命。
躺了几年,她越发的安静了。每逢我去看她时,她才跟我说,她又做梦了,梦到那边的人(指地狱)剥光了她的衣服,拿着牛鞭使劲的抽她,她疼着疼着就疼醒了。她还说,没想到去了那边还是要受苦,还是要一阵一阵的干活,干不完的活呀!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我该怎么跟她说,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今年快要上学的时候,我走进她的屋,看到她瘦成皮包骨头的身体在棉被下微微抖动着,那肿了的烂掉了脚趾的左脚露在棉被外,像一截死掉的蛇肚一样。我极不忍心看,帮她掖好了被角,喊了她一声。她极其艰难的转过头,脖子上残存的一点肉松松的耷拉着,喉咙微微动了下,我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她的脸上,皱纹重重叠叠,银色的头发极不甘心的向上舒展着,就像一朵墨菊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枯萎着。我妈站在我身后说,这没准就是你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当时我就哽咽了,她那深陷的眼窝,像两个无底洞一样吞噬了本该幸福的晚年,也让我的心空空落落犹如失去了什么。
写完已是泪流满面。离她故去也有几天时日了,我的心却迟迟不能平静。当我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她嘶哑着嗓子,说,你外婆去了。那是我妈的亲生母亲啊。
没想到,那真是我见到她老人家的最后一面了。我躲在图书馆8楼书架间,一个人哭了好久好久。充满磨难艰辛至极,却独自挺过来,外婆的一生。
刚出生时,外婆为我缝制了一床小棉被。绿色的缎面。后来我弟弟出生了,也用这床小棉被睡觉。再后来,我妈把小棉被改成了一个斗篷,给我弟弟穿了一阵。在后来,我听我妈说要把这个斗篷给村子里刚出生的娃娃,也不知道后来给了没,之后,那个绿色的缎面便从我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
现在,外婆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可我想,我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想起她沧桑的笑容。想起她笑容里的黑火焰。想起她长满老茧的双手。想起她的毫无怨言。想起她的感恩。想起她对儿子的担心。想起她对我妈的关心,以及,对我的疼爱。
外婆。
2012年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