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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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  游园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哦,不对不对,串词了,哎呀,只怪自己昨夜白眼烧喝得太多,把脑子烧糊涂啦,这可不是桃花庵,这是梅花庵啊。梅花庵外梅花园,梅花香自苦寒来,在这阵阵春寒里,梅花正姹紫嫣红呢。这南国的正月,冷风拂山岗,身心都微凉,还好有这红梅,如火炬一般,暖遍整个山岗。而暗香浮动,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孔不入,沁人心脾,醉人于无形矣。柳生脱口而出,妙哉,妙哉!

此时,忽有细软的歌声宛若游丝,随风而来,似有若无,却又破空穿云,直入人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哎呀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柳生被歌声刺得心碎,不由得一声叹息,痛哉,痛哉!

遥想二十四年前,柳生才二十郎当岁,青春年华正好,本着报效祖国的意愿,参加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从钱塘郡坐着汽车颠簸十几个小时,来到这康乐郡大山里的朱岙村插队。彼时,柳生认为这是全世界最角落的地方了,说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但朱岙村的人们却说,我们是朱晦庵的后裔,理学传人,虽在陋巷,亦不失礼乐之美也,而且上承大明帝国,与朱元璋是皇亲国戚,自有大家气象。柳生摇头苦笑,虽然来此支援是自愿的,但要改变对穷乡僻壤的固有看法,恕难从命。直到遇见丽娘,柳生才觉得朱岙村也是美的。

光阴过隙,往事如梦,不觉已经二十四年,这是柳生离开此地后首次回来,感慨良多。二十多年来,柳生也多次想回朱岙村看看,怀怀旧,思思故人,但总是心生怯意,计划尚未成型就被心魔打断。这次,在非典疫情过后,天下一片祥和之际,已过不惑之年的柳生终于下定决心,从钱塘郡坐火车前来康乐郡,访一访旧踪,忆一忆故人。柳生正月初五过来,走一走旧友,看一看故地,原计划正月初六回去,因为初七要上班。但柳生临时起意,初七请了个假。迟一天回吧,因为行程太匆匆,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梅花庵的梅花,没看梅花,算什么怀旧?而且,也还没赶得上看一看朱氏大宗的大戏呢,没有看大戏,算什么回来?

按照传统习俗来说,正月初七是人日。女娲创世,正月初一到初六分别造出了鸡、狗、猪、羊、牛、马等动物,最后在第七天造出了人,所以人们以正月初七为人日。朱岙村的习惯是,从初七人日到元宵佳节要唱九天大戏,唱戏的地点就选在朱氏大宗,因为这里有着两百多年的老戏台,雕梁画栋、井木藻纹,自有一股仙气,咿咿呀呀的韵味自然更加浓郁。对于柳生来说,难得来一次朱岙村,不如多留一天吧,赏赏红梅,看看大戏,才算是真正把往事都祭奠了一番。

柳生在如火如荼的红梅花海中,仿佛隐约不见,仿佛已被燃烧,仿佛已成为灰烬。何况从空中刺入的飘渺虚无的歌声,不断击打着内心的柔弱。而春风料峭,夹杂着细雨,吹面而来,仍有丝丝寒意。纵然是如火的红梅啊,也抵挡不住么。柳生强忍着心碎之痛,在梅林中寻找歌声的来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岂非丽娘的声音?抑或是我的幻听?二十多年了,丽娘还在吗?生生死死,情情爱爱,或者都还在内心?柳生在梅林中曲折寻觅多时,却一无所获,唯有红梅似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暗香浮动中的柳生忽然想起《牡丹亭》的题记来,哎,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于是乎柳生便放弃寻梅,故人不在,繁花依旧,如今已闻花香,便是怀念过了。

柳生回到以前插队的小队长家中,说晚上看出大戏,明日再回钱塘郡。小队长自然好客,何况是正月人头,当然是好肉好酒的招待,本地白眼烧,又是人均一斤,柳生再次酩酊大醉,然后晃悠着步伐前往朱氏大宗看大戏。

在朱氏大宗,朱晦庵神龛的画像前红烛如炬,庭院里则人声鼎沸,庭院南面是戏台,戏台上生旦净末丑,你来我往咿咿呀呀,在这方寸平台之上,在这阴云密雾之下,演绎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戏台门额上书三个大字“可以观”,悲欢离合可以观乎?柳生不解。戏台下的男女老少、红男绿女行状各不相同,老人们目光被剧情吸引着,大多围拢在戏台前,而少年们则往往嬉戏打闹,穿梭于回廊里的各个小吃摊边,年轻人则是以看热闹为主,或形只影单,或出入双双,却只把此处当个闹场,或去或留,无所用心。最安静的是朱晦庵老先生了,陈年旧画已布满尘灰,静静安放在神龛里,而神龛外红烛如炬,燃烧吧燃烧,似乎要燃烧出血一般的红艳。

柳生步入朱氏大宗,戏台上胡笳幽怨、洞箫绵长,花旦身材婀娜、水袖飘飘,正唱着游园惊梦那一段,一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二十四年前的旧事便排山倒海般涌向柳生。


第二折  惊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临海郡并不太平,十月十五下元节,超强台风来袭,永宁江发大水,加上圆月夜回头潮,“风、浪、潮”三聚头,海水倒灌,水漫金山,临海郡几乎成了一片汪洋泽国,谷物颗粒无收,人畜损失巨大。丽娘所在的太平昆剧团本是草台班子,平时劳作,春节外出接活赚点家用,也仅仅限于本郡各县,但天灾之后本郡各地民生凋零,哪有财力邀请剧团出演啊,于是,戏班便翻山越岭,前往隔壁的康乐郡寻找演出机会。

朱岙村的朱氏乃名门之后,虽在七十年代困顿之际,也不忘祖上传下来的礼乐之美,正月初七人日到元宵佳节,整整九天大戏,免去转场的奔波,当然是一单非常不错的业务,于是戏班便积极承接了过来。

梅花庵和梅园在朱岙村口玉山上,玉山山脚则是榕溪,剧团坐船从榕溪进村,远远地赏了个红梅。榕溪两岸山清水秀,梅花庵的红梅却似万绿从中一点红,惊艳了戏班众人,特别是当家花旦丽娘。等戏班在朱氏大宗安顿好后,丽娘便只身前往梅花庵,在一片红花暗香之中,似乎要融入其中,要做花仙子一般的梦。去年秋冬的水灾,使临海郡的人们面黄肌瘦、身轻如燕,但在繁花之中,丽娘早已忘了昨日的饥饿,仿佛成了古时候富家少女,而这梅园,就是自己的后花园,可以尽情玩耍,可以尽情歌唱。又仿佛是剧里的杜丽娘,在后花园的春天里觉醒,要唱一首春天的歌曲。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丽娘在梅园仿佛化身为杜丽娘,演绎着爱恨情仇的情绪,沉醉在梅花的暗香和杜丽娘的圆满之中,兴尽才归。

朱氏大宗里,丽娘和他们戏班的友友们一起你方唱罢我登台,咿咿呀呀地演绎着古代文人墨笔下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老人们历经一生曲折反倒更愿意沉浸在这虚情假意中,少年们或是听不懂昆剧的唱腔,或是不懂这纷纷扰扰的情爱,大多忙着嬉闹或者吃零食,青年人则或看或不看,来来往往,似看非看。丽娘上台时,水袖尚未起舞,台下少年已是一片欢呼,老人们则屏住呼吸,静候杜丽娘清脆悠长的歌声。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 得和你两流连。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在“可以观”三个大字下面,丽娘仿佛杜丽娘附体,歌声如诉如泣,神情缠绵悱恻,牡丹亭之种种表现得淋漓尽致,老人们听得如痴如醉,少年们也静了下来,虽然听不懂歌词,但丽娘的一颦一举、一唱一叹,都能打动人心,音乐没有国界,诚不我欺也。柳生来得迟,远远地站在朱晦庵画像这边,隔着人山人海,遥望丽娘婀娜动人的身姿与唱腔,柳生不懂戏剧,然而也被感动得似乎要跳入剧中,去做那爱恨情仇的柳梦梅。而“存天理灭人欲”的朱晦庵画像正在他们的屁股后面,透过如火如炬的红烛,盯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呢。

正月初九的早上,丽娘和友友们在榕溪边浣洗衣物,柳生也前往洗衣,要在平时,柳生一般选择下午去溪边洗衣服,溪水会稍微暖点,但丽娘的剧团下午和晚上都要演出,唯有早上才得闲到溪边浣洗。柳生穿着中山装往溪边款款而来,丽娘不经意抬头,却看得惊呆了,山野小村,都是干农活的粗人,衣着大多破烂,就算不破,也大多是脏兮兮的,哪得如此衣装笔挺、身材挺拔的小相公啊。丽娘不由得多瞄了几眼,却不料和柳生的目光撞上了,丽娘赶紧低下头去,小脸羞得粉红。谁知,柳生还偏偏往她这边走来,寻着丽娘身边的一块大石头问道,“姑娘,这位置可有人?”(彼时农村洗衣,需用棒槌槌之,大石头可作砧台之用)。丽娘红着脸答道,没,没人。柳生却惊呼,“姑娘,你是丽娘?”丽娘见柳生知道她的名字,也是惊奇不已,先生认得我?柳生微微一笑,“你在舞台上婉若游龙、翩若惊鸿,歌声宛转悠扬、清脆亮丽,只用一秒钟,小生便记住了。”丽娘才知,原来柳生叫她丽娘是因为戏台上的杜丽娘,不过这小小的误会,不妨碍两个异乡人在朱岙村相识。

丽娘问柳生可赏过村口玉山的红梅,柳生说已经领略过醉人心脾的红梅了,姑娘若有兴趣,可带你前往品赏。丽娘顺势答应,于是相约次日早上去玉山梅花庵看梅。在梅花庵,柳生和丽娘漫步梅花间,嗅梅,赞梅,折梅,品梅,丽娘放下有所有的忧愁,柳生丢弃远游的乏味。丽娘看着柳生,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由得轻轻说道,公子,小娘子为你唱一段游园惊梦吧。柳生亦是化作梦梅,细声应道,甚好,小生谢过娘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丽娘也如杜丽娘一般怀春,柳生知其意,就如痴如醉随着她的步履,轻轻和声,相爱无需理由,何况这醉人的春天。

人世间最美好的事应是当你喜欢一个人时发现对方也在喜欢着你,然后两情相悦。

柳生和丽娘略去了磨合期,略去了繁文缛节,直接进入了热恋,在梅园,在溪边,在田野。到了元宵节那天,丽娘决定把自己交给柳生,便在夜场结束后、众人散去时,和柳生约在明月之下,红烛之前,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永结同心。此刻,红烛如炬,照耀着两个年轻人温暖如蜜的誓言。深夜,鸡犬不闻,二人已合二为一。


第三折  葬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人世间的美好总不会太久,既然有春暖花开,必然会配以秋风萧瑟。何况刘生和丽娘二人远在异乡,无非是萍水相逢,哪能如此简单就花好月圆呢。

正月十六,戏班结束了在朱岙村的演出,丽娘要回临海郡了,而柳生还得在朱岙村继续插队。清晨,榕溪水雾弥漫,仿若仙境,柳生站在溪边,目送丽娘的舴艋舟顺溪而下。柳生在溪边慢慢追赶,却不敢呼叫丽娘的名字,只在内心轻轻喊着“丽娘”。而丽娘也站在舴艋舟头,清唱着动人的曲子,看着柳生渐渐远去,在水雾之中消失不见。

丽娘走后,柳生在朱岙村的日子可用煎熬两字形容。思念之煎熬自不必说,情人远去,朝思暮想,当是茶饭不思,若待来年正月初七丽娘再来,则有三百余个日夜,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三百个日夜啊,岂非千秋万代?更令柳生难过的是,上山下乡活动看似热热闹闹,其实已呈门庭冷落之势。为何?因为老三届已有不少知青回城了,而新三届的知青也是暗流涌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个别神通广大的也已经回城,属于新三届中末班车的柳生呢,目前为止尚未打通关节,只好耐心等待、静候佳音,而眼睁睁地看着友友们今天一个明天一个后天一个地回城。等待是最大的煎熬,爱情是,工作不也是嘛。如果知道肯定回不了钱塘郡,那就死了这条心,安心在浙江南隅的朱岙村终老,劈柴喂牛,也是一种生活,但是回城的希望又还在,柳生的父母也是城里的小干部,多少还有点关系,这一丝丝的希望却更令人煎熬。

上苍有好生之德啊,就在柳生煎熬着白了七根头发之后,在冬季最冷的日子来临之际,喜事临门啦。柳生的父母通过活动,没有打通关节,按照正常程序,暂时还回不了钱塘郡。道理也是简单的,这么多知青在农村,若一股脑儿全回去了,工作怎么安排,治安怎么应对,不是你想回就回的嘛。你说你不理解这个道理?你要来硬的,耍横的,一定要回城?好,那你就是刺头,枪打出头鸟,活该你最后一个离开。哈哈,搞得你没脾气。此路不通,另寻他途吧。柳生父母通过多方(低调)打听,谋得一方妙药,偷偷带到康乐郡的朱岙村,让柳生背着人持续送服,然后便能血压高升,浑身乏力,仿佛命将休矣。柳生他父母不是傻,也不是坏,可不是要害他儿子,而是政策有规定,若知青身体有恙,不适合继续在农村支援的,可提前回城。柳生服药多日,便病恹恹的浑身乏力,带去医院检查,哇,高血压,还心肺功能不齐,医生都惊呆了。但这不是问题,问题是查不出病因!医生建议赶紧回城,不然要挂这里了。管理者也怕出人命,便把柳生列入名单,待新年正月经审批后就回城。

好事成双啊,柳生过了个愉快的新年,掰着手指度日,很快便是正月初七了,朝思暮想了365个日夜的丽娘,终于又来了。

情人重逢需温存,第一是赏花,梅花庵的红梅呀,过了一年,重开后依然如火如荼,红艳欲滴,仿佛他们从未离开过,只是隔了一晚又来探花。这感觉真是奇怪,明明是等待了一年,怎么重逢时还是那么熟悉,仿佛在昨天一样呢。在醉人的花海中,柳生和丽娘牵手漫步,虽然没有歌声,但歌声已在这花花草草之中了。

是夜,游园惊梦唱罢,各路看客散尽,戏班人员便纷纷准备入睡,而丽娘无心睡眠,情人重逢需温存,第一是赏花,第二便是温存本身。当夜深人静、香烛昏暗时,柳生独自鬼鬼祟祟借着月色摸索而来,而丽娘也缓缓起身,内心默念“去方便下”,然后溜出后台,与柳生汇合。二人穿过回廊后,再折入朱晦庵画像边上的耳房。这时候,画像前的红烛残光微浅而温暖,而朱氏大宗外面,虫鸟无声、月光如水,春风拂过初生的嫩叶,淅淅索索——就在柳生和丽娘嗯嗯啊啊忘乎所以之时,耳房的木门被人“嘎吱”一声用力推开,“谁?你们在干吗?”一个男中音,虽不响亮,却中气十足。柳生和丽娘慌忙把衣服穿上,借着红烛微弱的残光,发现来者是朱岙小学的老师朱夯。没等柳生和丽娘答话,朱夯接着说话了,好呀,好你们个衣冠禽兽,居然在我们朱氏大宗做如此不齿之事,我要让你们身败名裂!

男未婚女未嫁,男欢女爱本来是无妨的,问题出在地方不对,人家朱氏大宗,祭祀祖先的所在,岂是你家新房?要在古代,可要浸猪笼的。现在是民风开放了,不用浸猪笼,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一旦说出去,朱氏族人分分钟用口水把你们给淹没了,而且,你的草台班子也可以卷铺盖滚蛋了。你呢,柳生啊柳生,怎么说你好呢,样貌堂堂,本该是谦谦君子才对,却和一个戏子行苟且之事?你不觉得羞耻吗?面对朱夯的阵阵指责,柳生本欲辩解几句,但朱夯不容他辩解接着滔滔不绝:话说和你一起下来的好多个知青都回钱塘郡了,你要是搞点桃色风波,我看你怎么回城!

柳生哑口无言。丽娘惴惴不安。我们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我们一次吧,下次我们再也不敢了。朱夯邪恶一笑,在昏暗的红烛残光里似有似无。除非?

除非什么?

朱夯没有作答,却叫柳生出去,把门带上。柳生不动,丽娘紧紧拽住柳生的双手,也不动。朱夯提醒他们,机会只有一次,你们可以不选,但别怪我朱氏族人的正义之剑,到时候把你们砍得稀巴烂,你想想戏班什么办!你柳生怎么办!

朱夯的话像刀一样戳进两个人的心窝,流血的寒冷使人站立不稳。柳生欲抱住丽娘取暖,丽娘却推开柳生,你且去吧!柳生欲走又止,朱夯一步跨近,把柳生拉扯了出去,随手把耳房的木门关上。

次日,冰雪未融,寒风依旧,村庄里没有闲言细语,一切如旧,现世安稳。

柳生一大早去榕溪岸边寻找丽娘,浣洗的人们很多,但寻寻觅觅,仍不见丽娘的影子。

而玉山上,如火的红梅中有一个幽怨的歌声在唱: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岂非黛玉葬花的片段?何止花落人亡两不知呀,这一阵一阵的暗香之中,没有农人来访,亦无柳生踪迹,唯有歌者一人,在梅花丛中隐约不见。

此后数日,柳生每天都来榕溪边,但是没见到丽娘。而在朱氏大宗,丽娘只在戏台之上,咿咿呀呀的好戏,还如往日一般,只是柳生见不到丽娘。当地习俗,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戏班后台的,怕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是下乡支援的知青呢,更不应该在后台出现。而晚上,落幕之后,丽娘也不再出现,仿佛完全消失了。

柳生数日不见丽娘,身心憔悴,却也无可奈何。只等正月十六,戏班离开时,去榕溪岸边见丽娘一面吧。岂料,正月十六的大早上,柳生却在朱氏大宗见了丽娘最后一面。

清晨,薄雾弥漫,鸡犬止息,有村民呼呼啦啦,说朱氏大宗出事了,出大事了!——柳生随着人潮跑到朱氏大宗时,丽娘已被人放到在地上,而发现丽娘挂在耳房的扫地阿姨还在惊魂未定之中。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致分析是丽娘在耳房悬梁自尽,至于为什么自杀,众所纷纭,不得其解。柳生和朱夯,也是看客,却并无言语。

不久,朱氏族长已经领着一班老人和村干部匆匆赶来。堂堂朱氏大宗啊,几百年的道学传承,居然让一个戏子挂在这里了,真是太晦气,X的,你说怎么办?族长戳着戏班老大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戏班老大哪里知道怎么办,从业几十年,从没遇到这种事情啊,只好求朱氏族人高抬贵手,其人已亡,虽有大错,且请原谅吧。这种晦气真是百年难遇,也无化解之策,但事已至此,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们,赔钱了事吧,请龙虎山道士做做法,去去晦气!戏班老大只得答应,免去一半的出场费,双方达成谅解。

柳生看着脸色苍白的丽娘被众人抬走,随着戏班人员和道具,顺着榕溪缓缓离去。柳生没有像去年那样,看着丽娘的歌声慢慢消失在榕溪的江雾中。

次月,柳生回到阔别三年的钱塘郡。


第四折  回魂

柳生步入朱氏大宗,戏台上胡笳幽怨、洞箫绵长,花旦身材婀娜、水袖飘飘,正唱着游园惊梦那一段,一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都像是丽娘的歌声,圆润婉转,虽廿四年而难忘,只是生死两茫茫,水袖舞台上,怎么会是丽娘呢?被白眼烧喝得醉醺醺的柳生,觉得人生如戏,恍如一梦。

在朱氏大宗,朱晦庵神龛的画像前红烛如炬,还如二十四年一般,只是庭院看戏的人们换了一茬,当年的老人已不少归于尘土,当年的少年也渐次长大,但不管台下如何变化,戏台之上,在”可以观“之下,还是和二十四年前相似的,生旦净末丑呀,你来我往咿咿呀呀,在方寸平台之上,在这春日的薄雾之下,继续演绎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悲欢离合可以观乎?柳生不解,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啊。

柳生来得迟,远远地站在朱晦庵画像这边,隔着人山人海,遥望戏台上杜丽娘婀娜动人的身姿与唱腔,以及其他角色的唱念做打,偶尔也看一看戏台下的男女老少、红男绿女的不同行状,以及少年们的嬉戏打闹,感叹朱晦庵老先生千年如一日的定力,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老朱倒好,陈年旧画依然布满尘灰,面对如炬的红烛却不动凡心。

时间被红烛的燃烧慢慢侵蚀着,也在曼妙的歌声中滴滴流逝。不觉之间,已是剧终人散,观众纷纷散去,戏班也开始收拾道具休息,以待来日的演出。柳生不愿离去,酒后的往事把他牵挂在这里了。而且,此行也是因缘巧合,明日就回钱塘郡了,不知道何时还能故地重游呢?不如借着红烛的残光,借着初月的微亮,再坐一坐,再忆一忆,索性一次性把往事都消化了吧。

等待戏班都收拾好,熄灯睡下,朱氏大宗便寂静无声,虫鸟止息,唯有微风拂动、红烛淡淡,柳生独自一人,在空洞无声的庭院里面,寂寞得像冰雪一般。待了一会,柳生轻轻站起来,缓步走到朱晦庵的画像前,好像二十四年前的景象还在,丽娘也就在身边,两人在明月之下,红烛之前,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永结同心。但一阵微风吹来,柳生一惊,原来已过二十四年,不亦悲哉。

被微风吹醒的柳生,斜眼却见耳房的木门虚掩着,不由地心生寒意,这门缝后会有什么?能有什么?不会有什么吧?怎么能有什么?柳生的心跳加快,似乎要远离这木门,远离这耳房,但是双脚却由不得自己,朝着木门挪步而去。

就在柳生靠近这木门时,“嘎吱”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了,借着昏暗的烛光,柳生瞥见里面开门的却是丽娘!你不是死了吗?柳生一声惊叫,而朱氏大宗空旷无人,后台的戏班熟睡不醒,根本没人听到柳生的惊叫,倒是丽娘,从木门里伸出双手,一下子就把柳生拽进了耳房。柳生感觉双手冰冷,但拽他的那双手更加寒冷,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还没有接触到人间的暖气,但柳生来不及害怕,只见丽娘拿起亮闪闪的短剑,“我在地下好冷,好孤单,公子且来陪陪我,践行一生一世的誓言。”柳生尚未喊出“丽娘饶命”,短剑已经封喉,滴血不漏,死像好看,仿佛二十四年丽娘自挂耳房,亦是滴血不漏,而身体发肤齐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那年丽娘自挂,是生者可以死,如今丽娘再现,便是死可以生。最后几秒钟的意识,柳生觉得值了,生生死死,是人世间最美的爱恋了吧。

次日,春风料峭,寒冷依旧,但阳光普照,依然现世安好。在榕溪淡淡的江雾中,一位中年男子和一位身材娇小的女子,安坐在舴艋舟里,随着榕溪缓缓向下。女子细声道,公子,昨晚你没吓到吧,其实你应该知道,人世间已满是爱爱恨恨,我怎忍心再多些生生死死呢,我们把往事都丢到故纸堆里吧,且看一看这如梦的人世间。

丽娘看着柳生,轻轻说道,公子,小娘子再为你唱一段吧:“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舴艋舟顺着榕溪缓缓而下,两岸青山和红梅慢慢退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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