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姑丈離世了。
姑丈個性溫和,和家裡其他長輩一樣,在日本時代出生,成長,受教育,是一個關注細節的雅痞,一個有禮節的紳士。
並非是困難的手術。但手術過程卻不順利,各種生命指數突然下降,插管、葉克膜(ECMO),醫生們盡力做了一切所能夠的最佳處置。
那晚的月亮靜謚而深沉,姑姑在電話中雖然平靜而鎮定,然而事情發生的太突然,家人一點都沒有心理準備。
事情發生的這麼突然,來不及離別,來不及說愛,來不及揮手說再見。
就像那個除夕前冷冽的冬夜,父親突然因車禍離世。我幼小到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知道當天晚上他才在浴室裡看著妹妹和我在浴池裡玩水,蒸氣靄靄間,我最後一次見到的父親,是幸福而滿足的。
我只知道我接了一通媽媽打回家的電話,我說不清楚媽媽要我轉達的訊息,父親就在雨夜中出門去。
我只知道隔天早上,我叫了幽暗房裡的父親起床,卻不知道睡在同位置的人,是連夜北上的外公。
之後的一切都只有未知,慌張而恐懼。媽媽回家後撲在我身上崩潰痛哭,入棺的那天清晨寤寐間聽見親戚的同情。靈堂上歇斯底里地哭著爬進來指責父親不孝的奶奶。告別式,入棺,遊村,入土安葬。身為獨子的我,突然得參與一切大人的事情,成為家裡唯一的男人。
而幼小的我,想問又知道不能問,他去了哪裡。
遊村送行那天,我走在送葬隊伍的第一位,左右兩個大人幫我一邊一個抬著沈重的香爐,家裡所有的人都走在我的後方悲傷的哭泣,抬著巨大的棺材的轎夫們,也只能隨我的腳步,我走跟著走,我停所有的人也跟著停。我很害怕,不知道要走去哪裡,就是很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進。
家裡的氣氛變了,大人們總是竊竊私語。我不敢經過父親的遺照,我夢見父親,卻以為看見他經過家門前。家族會議上,我從此取代了父親的位置。媽媽很自責,覺得是因為她事業心強,過年前還在打拼。有人說媽媽不該屬猴,若是屬虎屬龍,就能鎮得住煞。這麼多的耳語,卻從沒有人提起過那一通打回家的電話。
那一年我未滿九歲。
我封閉自己,因為只有往前是唯一的路。父親的驟然離世,就像是石頭丟進湖裡激起的漣漪,水花濺濕了身體,換過衣服,湖面又是平靜如鏡,時間就像湖,吞沒了一切,不餘下一點波瀾,太陽依然升起,風依舊吹,鳥還是叫,花開花落,四季依舊流轉。彷彿一切從未發生過。
儘管九歲那年的事留下許多未解的謎團與創傷。姑丈的突然過世,意外的帶我重回當年的現場,重新經歷了一次那場我從不敢面對的生死離別,只是這一次,我是以男人的身份俯看當年的過程與經歷。
我看見無法說出口的道別。所有的思念,都已經無法確定會不會被收到。不管是父親,母親,我,妹妹,親人們。都留下不能說愛的遺憾。想說愛,想道別,想說來世再見,都只能握著那雙失去溫度的手。
那是一場沒有再見的離別,我一直背著思念在身上,那樣的思念卻因為無處抒發,轉成了憤怒,離經叛道,憤世嫉俗。
再見,爸爸。
你見到姑丈了嗎?你是不是快樂的和姑丈問候寒暄?你會不會問他這幾十年媽媽、妹妹和我是怎麼過的?
我再也不能代替你,被期待著要延續你的生命,那是你的人生。
再見,爸爸,我再也不能背著你前進,我相信你也樂於見到我努力追求屬於我自己的幸福人生。
再見了,爸爸,我毫不懷疑的接受你全然的愛,從現在開始,我只帶著你的愛,其他的都丟棄,繼續我的人生。
再見了,爸爸。我好捨不得放下你,可是。
我要去活出我自己的生命了。
爸爸,我也愛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