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点湿润,阳光也很和煦的感觉,照在身上一点也不灼人,好像有风吹过了,又好像没有。
真好,除了浑身提不起劲睁不开眼之外,一切都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很舒服,舒服得叫人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就这么懒洋洋地陷在一片温暖的柔软里待着,一直待着,直到睡着,不想醒。但很奇怪的是,意识似乎有点清醒过头,能听见很多熟悉的声音在身边模模糊糊地响起,仿佛蚊蚋的哼鸣,来了又去……
“Hank?”
James?
Hank想不到自己唯一能听清的一句呼唤竟然来自James,但如果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努力睁开眼,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Hank一时无法准确聚焦的目光里,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带着一身被夕阳勾勒出的暖金色线条走近。
“Hank。”
这次Hank终于看清楚他了,他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迷人的微笑,比阳光更灿烂夺目,比月光更温柔宁静,如果世间真的有所谓的天使神灵,那他一定就是其中之一。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手,牵在一起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笑开了,像在赞叹彼此的默契。
“James。”
“嗯。”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这一切都很熟悉……”
“你确实应该感觉很熟悉,”James的表情又无奈又好笑,“因为这里是你的别墅,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啊。”
Hank愣了一下,试着坐起身子来环视四周。确实,这是他当初好心收留James暂住的那所乡间别墅,手旁的栏杆上靠着一把吉他,膝头扣着自己经常随身携带的那个红皮小本子,身下的躺椅轻轻晃着,一瓶快见底的威士忌就在椅子脚边。
不止是这个地方很熟悉,这个场景也很熟悉。
这是……James正式向他告白的那个黄昏。
“我想起来了,James……”Hank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有点难受,说不出来,只是感到心脏吃力地泵出一股股艰涩又滚烫的热流,涌上喉咙里,堵在那,让他没法正常地呼吸,他只能努力地吞咽才能把这股堵着他的热流疏散开,“……你能、能把你在这里,曾经对我说过的、做过的,再重复一遍吗?”他小声地恳求着,同时感到那不听话的热流似乎涌到了眼角,他只能尽力地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约束着它,不让它流下来。
James毫不犹豫地点下头,凝望着他的眼神里有种平静的哀伤,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明白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请求。
看着那性感的双唇越压越近,Hank忍不住主动迎上去,赶走彼此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他们吻上的同时,两行泪不由自主地从Hank眼角滑落下来,跌在他和James紧握着的手背上,又滚烫又冰凉。
James没有动,他也没有动,两双曾经多次缠绵热吻的唇仅仅是这样平静地贴在一起,好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交出自己的初吻,紧张生硬得不敢乱动;又好像相濡以沫共度了整个余生的伴侣,不复年轻时的激情活力。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只能像这样依偎着就可以满足了,哪还需要什么多余的动作来助兴。
最终还是Hank先退出了。
James也克制着没有继续纠缠,只是仔仔细细地为他拭去已经纵横满面的泪痕,低声问:“还好吗?”
“很好,我没事。”Hank笑着用这句说了很多次的答案再次回答他。
“真的?”James同样认真地继续问他,连表情里的紧张和关切都还跟当初一模一样。
Hank笑弯了眉,笑得眼角都攒起了细纹,他抬手环住James的脖子,十指在他脑后浓密柔软的金发里游走。“其实也不是很好,我的魂都要被你勾走了,有一种要飘上天堂的感觉。”这么说着,他忍不住又啄了啄那双和眼睛一样迷人的嘴唇,配合着James重温过往。
James的表情放松下来,他跟Hank额首相抵,轻声细语着:“天堂里可没有我,你确定要去吗?”
“……”Hank忽然哽住,眉头痛苦地皱缩起来,几次颤抖着开口,却没办法再重复一遍当初的回答。
“我……遇见了你,就是到过天堂。”
你就是我的天堂。
如果没有你在我的身边,哪怕只是从天堂重返人间,回到原点,对我来说也如坠炼狱,倍受煎熬。
James那海蓝色的双眼里因为Hank的话刹那间涌起粼粼波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潮汐,但Hank没看到它涌出来的样子,James抿着嘴唇一低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它就已经退去了。
“抱歉,请原谅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啰嗦,我知道你已经了解了我为什么爱你,所以请允许我简短一点,直奔主题吧——”James半跪下去,向Hank伸出右手。“我爱你,爱你的人,爱你的心,爱你的灵魂,爱你的一切。我愿用我的余生陪伴你、安抚你、治愈你,直到终了。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答应他吧,快答应他!你本来就答应过他一次了不是吗?何况这只是一场梦,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真的伤害到他的!
Hank不由自主地听从了脑海里那个声音的催促,站起身来,郑重又小心翼翼地向James伸出手去……
忽然心头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痛得他忍不住呻吟出声,立刻按着胸口弯下腰去。
“Hank?”
这不是James的声音!
几乎被疼痛剥夺意识的Hank听到这声呼唤顿时一惊,刚刚那好像是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James……”强忍着剜心刺骨般的疼痛,Hank重新抬起头,想要再次握住那只手,亲口说一遍——“我愿意。”
可是,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他的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再也没有那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等在那里,他伸出去的手因为失去目标而落了个空。
他的机会转瞬已逝……
失去力量支撑的身体颓然倒下,如一截被蛀蚀一空的朽木般孤独地躺在地上,任周围再怎么生机勃勃都感染不了他。
疼痛带着意识渐渐远去,Hank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夕阳下的一株蒲公英,它飘摇着,即将降落在一片湿润的土地上扎根,可惜,起风了,戏谑的微风把它吹得一下子远离了那片它选中的沃土,挟着它继续流浪,不得安定。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Hank!醒一醒,我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Hank又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急切中带着哭腔。
从梦里跟过来的余痛仍在纠缠不休,让他有点分不清究竟是心脏在疼痛里挣扎着突突直跳,还是胸口的肌肉在一阵阵抽搐,总之感觉都不怎么好。
安静点,别喊了,让我安静点。Hank心里抱怨着,同时感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脸,确切地说可能是在擦眼泪,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到眼角那里一片温热潮湿,两只眼睛都酸涩胀痛得厉害,眼睑就像是被强力胶黏住了一样难以睁开。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人拿着什么东西贴在他胸口来回移动,那东西凉冰冰的,让他很不舒服,不由抬手去抓。
“放松,放松,Williams先生,我是您的医生,只是给您检查一下身体,没有恶意,请您不要乱动。”这位医生一边轻声安抚Hank,一边把那只干扰了他听诊的手捉起来,交给旁边陪床的Lillie让她帮忙按住。
医生……?Hank捕捉到这个词,昏沉又混乱的脑袋吃力地回忆着,终于想起一点自己做梦之前的事情。Bobbie来看我,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接着James也来了,他想继续留在我身边,却被我狠心赶走了,然后……我好累……记不清了,好像母亲喂我吃了点东西,但我吃不下,还喘不上气……那我现在是又被送进医院里了吗?
Hank喘息着努力抬了一下眼睑,朦胧的世界里晃过一片雪白,还有两个人影。
Lillie见他睁了一下眼,顿时喜出望外,心头一块巨石也落了地。天知道,刚刚Hank在梦里又是流泪又是捂着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有多吓人!
“我可怜的孩子,老天凭什么要让你遭这份罪呢?”她温柔地理着Hank的鬓发,心疼的在他额头上亲了亲。
来自母亲的安抚让Hank渐渐镇静下来,虽然他心底里更渴望另一个人的安抚,不过现在这样也算聊胜于无了。他嗓子还有些干涩发疼,不便说话,就动了动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Lillie,告诉她自己还好。
很快,Hank心口的痛感缓和下去,眼睛也不那么酸涩了,只是身子依然非常虚弱无力,让他只想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继续躺着。他听着那个医生低声跟母亲叮嘱了几句,等他离开之后房间里重归安静,这太过安静的环境令Hank的身体滋生出越来越浓的倦意,拖着他再次陷入昏睡。
这次他仍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又是被吵醒的,虽然那声音实际上不算大,但就是吵到他了。
“……您前天送过来的Hank的病历和诊断证明我已经看了,Jim Denny他们也都看过了,谢天谢地,总算是堵住了一部分人的嘴。”Fred的声音在床尾响起,听起来有点疲于应付的感觉。
“谢谢你帮忙操心了。”Hank听见母亲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才继续下去,“可惜,我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体实在太差了,我只是出门半天,走之前还托了人替我照顾他,也不是把他自己扔在家里不管,结果他还是闹起病来,不进医院不消停。”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上帝赋予他这一身才华,可不是为了叫他在医院里躺着的,这多浪费。”
听了这句话,Hank也不知被戳到了心里哪块不舒服的地方,登时有些恼火,忍不住集中了全身的力气,勉强打开自己沙哑的嗓子说起气话来:“哦……Fred,咳……去他的什么才华,你想要的话我巴不得给你,只要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那玩意儿从我身上剔出去……”
Hank这突然一开口,把Fred和Lillie都吓了一跳,后者立刻凑到儿子跟前,一面仔细打量一面问:“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去喊医生?”
Hank微微摇着头:“不用,我没事。”
还好Fred早就习惯了他这脾气,何况他现在是个病人,也就没计较他刚刚那句呛白,反而和蔼地笑着安慰他:“看在我的份上,别生气了好吗?也别担心,你都病成这样了,J.D.他们就算不高兴也不会跑到医院里来逼你的。”
借着母亲的扶助,Hank挪了挪身子,坐得更高了一点。“谢谢,这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说着,他抬手往脸上挠了一下,因为他感觉脸上好像粘了什么东西,刚刚一活动扯得脸皮有点疼,而且鼻子里似乎也有个东西……
还没等他弄清楚自己脸上有什么,Lillie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按下。“别动它!”
Hank一脸莫名其妙:“我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
Fred给他比划了一下,“一个鼻导管,应该是给你吸氧用的。”
“……哦,我还以为是什么呢。”Hank略一低头就看见了那条透明的输氧管子,“难怪我之前梦里感觉空气不错……说真的,我现在是不是看起来更可怜了?连呼吸都要靠这玩意儿维持了。”
Lillie和Fred对视了一眼,知道他是敏感多虑的性格,又在病中心态悲观,默契地没接话,免得话多有失,再惹他不快。
“我说错话了吗?别这样。”Hank瞧了瞧愁眉苦脸的母亲,又看向抄着兜低着头的Fred——说实话,这家伙现在的表情有点像是在默哀。“来吧,趁我现在还算清醒,说点什么。Fred,你上次跟我谈的那件,你们不是想安排个女人跟我搞点暧昧来掩盖我和James的事情吗?你们要是还没拿出更好的主意,我……我们可以再谈谈。”
Hank想着那天和James的谈话,虽然自己对他寄予的期望很简单朴实,但是他临走前的反问和留恋都在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很难真的放下这段感情,很难尝试着去开始新的生活,找新的伴侣。
这样也不是办法,我们都耗不起。Hank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由自己来先迈出这第一步,到时候,无论James是受到启发,发现放弃过去重新开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还是觉得感情遭到背叛,伤心不平……只要自己身边始终有那么一个人、一道关系,像墙一样,或者说像天堑一样,能把他隔绝在外面,让他无法逾越,他最多徘徊一阵就一定会走开的。
但Fred显然不知道Hank有这么多细微曲折的心思,也不知道他曾经花了多大功夫才劝走James,如今见他突然转变了态度,只道是他们私下里谈过这回事的结果。“虽然我挺惊讶的,不过这也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我记得当初他前妻甩了他去追Richard Burton的时候,他分手分得还挺潇洒来着……”
Hank愣了一下,表情困惑地打断他:“Fred,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与他无关。”Fred说得好像James同意他劈腿分手一样,虽然James确实被他劝走了,可事实跟Fred表示出来的那种意思完全不一样啊?
Fred也愣了,挠着头嗫嚅:“我上来的时候正好遇见James,他下楼我上楼,我还以为你们俩谈过……”当时他还很奇怪James怎么走得匆匆忙忙的,好像逃跑一样,而且脸色也不大对,很沉重又很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来过了?他竟然来过了!
Hank觉得整颗心突然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不算多疼,但它泵出来的酸楚却那么多,拥挤到喉咙里来,拥挤到眼眶里来。
见他一听James的名字立刻丢了魂一样,Lillie不由担心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低声呼唤:“孩子?孩子你要是不舒服了就说出来,别忍着。”
母亲的声音让Hank回了魂,他垂下眼吐了口气,把喉咙和眼眶里的酸楚全都压回去,然后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不过还是想麻烦你去问问,有没有别的人看见James来过。”
Lillie立刻出去问了一圈,不过几分钟时间就回来了,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看Fred,又看向儿子。“有个护士说刚才看见一个男人在病房外面鬼鬼祟祟地扒着门缝往里看,但是她过来一问他找谁,他就说是自己走错楼层,马上走掉了。根据她形容的那个男人的特征,金发,蓝眼,6英尺多高的大个子,又是英国口音……”
“一定是James没错了。”Hank接着母亲的描述把话说完,抬手捏着眉心苦笑不已。
“可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你住院了的,还专门跑过来偷偷看你。”眼看着那么一个在外界风评不怎么样的人给自己唯一的儿子惹来一身病,又惹来一身麻烦,再看自己这个叫人不省心的孩子都病得去了半条命了还要为那个人劳心伤神的,Lillie简直气得坐不住,却又碍于他正病得厉害,还有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出来。
Hank当然清楚,以母亲的态度和立场绝不可能特地通知James让他来探望自己,否则他不会只能在外面偷看,一旦被人发现还要落跑。“也许是心灵感应?呵,又或许是他有什么其他本事吧,我不知道……”但这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仍然在自己附近流连不去,唯一不同的是这家伙之前会大大方方地出现,被劝了一次之后就改成了偷偷摸摸地出现。
他根本舍不得走,可是又怕给我徒增压力不敢再露面。清楚意识到这一点的Hank心里又暖又苦,也愈发狠下心要彻底切断James一切想要靠近自己的路。
“Fred,麻烦你……就随你怎么去找吧,演员、歌手、模特,都随便,无论对方是打算只做暧昧对象、情人,还是想当我的正牌女友,甚至想当下一个Williams夫人,也都随便。”说到这,Hank无意中对上Fred眼镜后的目光,察觉到里面充斥着许多无法理解的茫然,还有一丝不安和惧怕,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一样。“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我在听,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Fred也不敢问Hank究竟怎么了,难道只是自己多说了那一句话就把他弄疯了?“其实,他来看看你也无所谓,你这次住院的事几乎没多少人知道,而且除非有什么重大新闻发生,否则记者通常很难进到医院里来挖料,你不用那么害怕。”
“我没有害怕,实际上我没什么好怕的。”Hank反问道,“让我搞暧昧掩饰真相不是你的主意么,现在我同意了,你却要反悔?”
Fred被噎了一下,立刻解释:“不是,你当时不同意,我就想,其实只要你们各自安分点,别再被抓住什么实质性的把柄,把这件事放置一段时间也一样能过去,可你现在突然又有兴趣……这让我很摸不着头脑,你一定还有别的目的,对不对?”
“你别管我有什么目的,”Hank看Fred的眼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他还在努力压抑住,连声音也一起压得很低,“总之不会妨碍你们任何人的利益。而且,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只有我们各自安分点,不被抓到把柄才能让这件事沉淀下去,可是你瞧见了,如果不阻止James,这件事就很难真正沉淀下去。”
Fred想了想觉得Hank的顾虑也有道理,James偷偷来一次两次还没事,次数多了就难免要惹人注目了。“好吧,但是你确定这么做能阻止他?”
被Fred一问,Hank又想起那天的长谈,忍不住垮下肩膀,单手抹了一把脸,却也抹不掉满脸的疲惫和气馁。“我不知道,我已经把他逼得很紧了,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立刻打住话头,“这是我最后的办法了。”
想着Fred刚刚提起过的James那次失败的婚姻,Hank不由感叹世事的无常,自己当初还怕会变成第二个Suzy Millar,被James放弃,可现在又情愿自己能成为第二个Suzy Millar,只求能顺利放弃彼此,离开彼此,各自为生。
“好,那这件事就交给我了,Hank你好好养病,祝你早日出院。”
“改天见。”
Lillie亲自去送Fred,暂时把Hank一个人留在病房里,他望着吊瓶滴壶里半天才掉下来一滴的药水出了神,无端感觉自己就像这药水一样,它们被困在那透明而狭小逼仄的空间里,自己被困在这一身病痛的肉体里;它们点点滴滴一直在单调乏味的节奏里循环,自己每每想追求片刻的平静而不可得,总被各种各样的烦心事打乱了生活。
也许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药水滴得再慢也有用完的时候,瞧,瓶子里的液体已经见底了,而自己所遭受的苦难再多也有停止的时候,那一刻不远了,站在今日今时就能望见它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前方……
Hank想起在那个破灭的美梦里,自己又听见了James的告白,这个梦给人的感觉那么真实,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还原当时的情景,而是因为它就是对当下的预言——他爱你一如既往,但你却即将失去爱他的力量,注定是一场空欢。
维也纳的清晨很美好,但Niki Lauda的清晨并不美好,他本来刚结束了奥地利站的比赛,正在家睡大觉休养精神,没想到却被一个越洋电话扰了好梦。
“嗯……”等了很久,电话铃依然响亮,丝毫没有自己中断的觉悟,Niki只好认命地摸索着接起电话来,“你好,这里是Niki Lauda,找谁?”
“Niki,是我,James Hunt。”
好吧,也就只有这个混蛋会这么大清早的就打电话扰民了。仍然睡眼惺忪的Niki也懒得跟他寒暄,直接问:“说吧,有什么事?简短一点。”
“听着,我遇到了一些麻烦,虽然你可能也没什么办法能解决它,但是对这件事有足够了解的,同时我又信得过的人,也只有你——Niki Lauda了。”James现在喉咙里堵得难受,一句话要停顿好几次才能说完,不然只怕说到一半就要忍不住哭出来。
跟James认识这么久,在Niki的印象里他一直是骄傲自大的,就算是在医院照顾Hank的时候也都维持着起码的积极乐观,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焦躁无助过,几乎隔着电话都能听出他情绪不稳。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Niki的睡意立刻消失了大半,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思绪,问:“是跟Hank Williams有关吗?”James最近最上心的也就这一个人了。
“是的,我们可以说是……已经分手了,虽然我们都很确定、非常确定我们还爱着彼此。”
听到这句话,刚有点头绪的Niki又混乱了,他明明记得上次去医院探望Hank,跟他和James告别的时候,事情还不是这样子啊?他们之间关于赛车的矛盾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你反悔了,还是他那边又出了什么新问题?”
这时候,睡在Niki身边的Marlene也醒了,她听见电话里隐约泄露出James低沉的声音。
“我从不反悔,是他……”
Niki发现妻子一脸好奇地望过来,立刻打断James:“等一下,你介不介意让Marlene也旁听一下?”
“当然不,实际上我觉得她甚至可能要比你更能理解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虽然我也说不清会这么想的理由。”然后James开始尽量完整详细地向他们两个叙述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从他陪着Hank出院回国,到机场外的暂别,再到两次被Hank以爱之名提出分手——电话一次,当面一次,最后是他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那次探视。
其实那还是James无意中发现的蹊跷促成的,那天他被Hank赶出来之后,无奈之下确实有过想回国的念头,只是收拾好东西临走的时候发现那套房子的钥匙还在自己手里,他只好第二天再跑一趟送钥匙,但Hank家却已经人去楼空,门窗落锁。
Lillie不在也就罢了,可是Hank抱病在身,不便出门,连他也不在的话,叫James怎能不起疑心?担忧之下,他遍访四邻询问情况,这才得知就在他离开的当天晚上,有救护车来过,只是夜半更深,邻居们也都不清楚救护车是来接谁的。
一听救护车来过,James的心就已经凉了半截,慌忙挨家医院找过去,在八月的烈日之下奔波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收治Hank的那家。
然而好不容易站在了Hank的病房外,James却不敢进去。
他从来不怕Lillie的阻挠,他所有的顾忌都是为了Hank。如果现在Hank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那些顾忌便失去了意义,他绝对会立刻冲破一切阻碍去到他的身边,跟他见上最后一面。
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一步,Hank亲手给他套上的无形的枷锁就还发挥着束缚的效力,束缚着他,让他只能止步于病房外,偷偷地窥视,唯恐自己现身会给那副已经病弱到极点的身躯带去更多精神压力。
“虽然我只能从门缝里看一眼,但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他昏睡着,需要靠输液、输氧来维持,情况比我陪他回来的时候差了不止一点!”说到这,白天在病房外所见的那一幕,尤其Hank那张苍白沉静到令人心慌的脸,就无法遏制的,甚至愈发清晰的,从James脑海眼前晃过,叫他心疼得不能自已。
Niki跟妻子互望一眼,都为James和Hank的遭遇而唏嘘不已。“James,冷静点,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也知道你需要排遣,更需要帮助,但是……我觉得,就算以我冷静的局外人的角度来看,你们这个僵局也实在很难缓和。”Niki停顿了一下来组织言词,“在我以往对Hank的观感里,他确实是个细腻又敏感的人,而在你今天的叙述里,我对他的印象又有所补充,就是聪明果断,深情到近乎绝情。所以他并不完全如你所想的是受病情影响而悲观到钻了牛角尖,更多的是已经想得太清楚太透彻了,他在深思熟虑之下做的决定,你当然拗不过。”
听着Niki的分析,James更着急了,连忙追问:“这怎么说?”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你的Hank,简直有一副适合经商的头脑。”Niki用自己经商世家的思维分析道,“因为他懂得及时止损,你瞧,当他面临选择的时候,‘继续’意味着他自己要承受愧疚自责的心理压力,也意味着你要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填进无底洞——你现在才30岁,正前途无量,如果在他身上耗几年,痛失所爱之后再颓废几年,就过了赛车手的黄金年龄,你的整个人生都要毁了;而‘放弃’则意味着他要承受思念的痛苦,当然,他知道你也会痛苦,但是比起前者来你能少耗费几年光阴,这就已经值得他做这个选择了。简单来说,如果只为自己考虑的话,他无论怎么选所要承受的都是一样的,是你的结果有所不同才帮他做了选择。”
James当然记得Hank是怎样反复声明这是为他考虑的,但他一直都觉得是Hank的决定里主观成分占了太大分量,直到Niki足够冷静理智的分析也摆在面前了,他才彻底醒悟。
“那么……难道说,我就只能丢下他不管了?”压抑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很快打湿了话筒和衣襟,James一向自认为足够坚强乐观,这次也无法再保持下去了。
Marlene在那边要过话筒来接着说:“James,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允许我旁听,我想补充一点刚刚Niki没提到的,不过在补充之前我要先提一点我的个人经历。那是当初Niki出事故的时候,我并不在场,后来想想,幸好我当时不在场,不然要我亲眼看着他被困在烈火之中痛苦挣扎的话,我大概承受不了那种刺激,一定会跟他一起被送进医院去。出于这种经历,我觉得Hank的决定确实是为你好,你想想,既然无论谁的照顾都不能治愈他的病,那谁来照顾都一样,但如果他死在你面前,你确定自己能承受这么直观的刺激吗?而如果他的死讯只是几经转折才传到你耳朵里,那伤害就会降低许多。所以你最好还是照他说的去做吧。”
虽然这个解释的角度很残酷,但James不得不承认它也很有道理。“好吧,我明白了……不过我仍然希望在我离开他之前能再帮他做点什么,比如要怎么做能让他更多一点坚持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想他在选择了放弃之后再承受太多思念的痛苦。”
这次仍然是Marlene给的建议:“那就很多了,你可以想办法侧面引导他分散注意力,比如……他有孩子吗?”
James立刻说:“有,他有一个儿子已经三岁了,不过因为离婚的缘故,他那个儿子现在在他前妻身边,另外还有个没出生的。”
Marlene听了略微松了口气:“那很好,如果你有办法的话,让孩子尽可能多的回到他爸爸身边,父子亲近亲近,虽然男人在抚养孩子方面的能力可能稍微差了点,但这可以带给他很多快乐和希望,多少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减少痛苦。”
“好,谢谢你了。”
结束了这段漫长的通话时,已经是美国时间的深夜,James擦干眼泪,整理好情绪,准备明天开始就按照Niki和Marlene的建议去做,即使终究还是妥协给放弃,他也要尽可能让Hank在以后的日子里过得更快乐,就像Hank曾经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