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谱从医院里走出来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几缕丝绸般的细云完全没能挡住烈日,空气中最后一滴水分都被蒸发得干干净净,成了固体,每个人都在午后的高温里步履维艰地前进。程谱似乎听到了他的鞋子和楼梯的接触面发出滋滋的声音,下一步没迈出去,低声骂了一句:
“我x你妈。”
公交站距离医院门口整整七十米远,程谱是肯定不会去的了。旁边两个老年夫妇显然是听到了程谱那突兀的四个字,边往外走边窃窃私语,不时拿怪异的眼神扎程谱的脸。程谱又想骂人,但忍住了。这两个老东西无非又在哀叹年轻人的腐败。就这么站着纠结了一会,他还是决定拿出手机打个车回学校。一低头,又看到了左手那个肿块。
这回来这间所谓 “顶尖专治皮肤病医院” 依旧是想处理掉这个肿块,现在看来这家又没戏了。如果程谱没记错,这是今年去的第6间医院,比他前十八年去过的都多,只是为了能查明白左手上奇异的硬块到底是什么。如果其他人的皮肤病被写进游戏里的装备描述,那必定是五六行密密麻麻白色紫色和红色语数英混杂的小字,而程谱的可能一行都写不满,既没有不适,也没有症状。实际上这个肿块从他记事开始就在左手跟着他,可一直没有什么影响,仿佛那块皮肤天生就长多了点而已。直到高二,他才突然发现肿块是如此的规则,呈现出完整无暇的圆柱形,就像身体里有一只手,在那儿往外按压一枚一元硬币。
上了大学以后,程谱跑了很多家医院。刚开始还有人愿意陪他一起去,后来发现挺无聊的,回回都是出去吃顿饭罢了,便逐渐变成程谱一人。他被问到过最多的问题便是:“既然没影响你理它干嘛?” 程谱只能笑笑说是好奇心,其他人压根不信。虽然钱花的不多,可他每次听到的诊断结果是:“会自行消除。” “没有特征无法判断。” “可能是普通的纤维肿块,没事。” 让程谱最不爽的是,这些年轻的老的戴眼镜不戴眼镜的医生们都忽略了那不应该出现在生物身上的圆形,身为理科生的他每每问起,对方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黑色的丰田轿车停在了学校门口,程谱身后传来了司机的大嗓门:“记得给五星好评!” 他感觉再次步入炎热的地狱,只好加快脚步,盼着提早几秒享受空调全开的宿舍,刚到宿舍楼楼下就碰上了王海漮和孙季两人。程谱脑海中立刻开始飞速运转并精确计算自己和这两个同学的熟络程度,并在两秒内得出了一个低于水平线的数值,于是自然地抽出手机,低头在桌面上划来划去。可孙季一把叫住了他:
“诶,程谱啊,刚吃完饭呐?”
“对,你们吃了没?” 程谱对孙季摆了个实际上看上去丑得吓人的微笑,下一句话却是王海漮这个胖子抢着说的:
“刚刚出了上星期的两门期末考成绩,我们班成绩还挺好,就四个人挂了,你查了没?”
“没......没呢,等会我去看看。”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空调也没开,没比外面凉快到哪去。程谱往椅子上一靠,刚准备开电脑,又想起了王海漮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拿手机飞快地点了几下。没过一分钟他就后悔为什么不直接开机打游戏,非要真按他说的查这破成绩。
密密麻麻的表格里,“程谱” 这个人对应的两个数字分别是54和60。
“妈的,张宜东这个贱人,让我过有那么难吗?” 程谱脑海中马上浮现了张老师的脸。就知道这个人三观不正,明明再补几分就过了,此时只想隔空抽他几巴掌,可惜做不到。他同时也想感谢给他60分的老师,但有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叫什么,甚至永远都想不起来了,记得最清楚的只剩下这门课的名字。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程谱把浏览器后台清理了,并没有多失落。反正还有三个人都挂了,分这么高应该不是最差的那个,要怪只能怪老师不给面子多加点分。
老二和老四回来的时候,程谱正在决赛圈里打药。老四看到他这么专注地敲着键鼠,还是戳了他一下,隔着厚实笨重的电竞耳机问道:
“喂,今晚七点半是这届大四毕业晚会,节目特多。” 程谱没吭声。“你去不去?去就跟我们一起走呗。”
老四看到屏幕突然变成黑白,镜头逐渐远离,就知道就在刚刚程谱被干掉了。程谱一把摘下耳机,略生气地说:“什么晚会不晚会的,有啥好看,不如打游戏...... ” 老四发现他嘴唇动了动没接着说,眼神也柔和起来。
“是不是有那个......叫什么天鹅梦的节目,是这个晚会吗?”
老四一下子没听懂这语无伦次的问句,倒是老二替他答了:“你说的是那个经管院的舞蹈节目吧,就八点多那阵子上。怎么,有兴趣?”
程谱迟疑了几秒,转过身按下了ESC键,边哒哒地按着鼠标边说:“谢谢你提醒我。我去,一块去,当然要去。”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观众席上的人如同不息的海浪来回波荡。相比两个普通的室友,程谱的打扮更像一个表演者。平日里 “穿衣只为蔽体” 的他头一回翻出几件很少穿的衣服,还整理了一下发型,显得颇为隆重。但也仅仅是把他从其他人中稍微分别开了一点而已。程谱来回观察了几次看台,最好的区域坐的都是毕业生,而且排的满满当当,其他的位置都马马虎虎,离舞台距离都不近,只好在座位上刷刷游戏体验服的更新直播。
一路下来,不管是台上精彩纷呈的表演,还是旁边的老二叽里呱啦地和别人谈天说地,程谱都没看没听,只是时不时抬起头看看衣装得体的主持人推动晚会的进展,又低下头继续刷微博。这么坐了半天,就跟换了个地儿玩手机似的,程谱打着哈欠站起来,说要出去买瓶饮料。刚转过身,他就听到了那等了一晚上的词。
“......下面有请由经管学院1x届的同学们带给我们舞蹈表演,《白色天鹅梦》!”
程谱立刻从一群鱼贯而出的白色云朵里认出了那一片最轻盈的。即便舞台的光也变成了白色,但在这些纯白的舞裙上显得是那么多余。她们就像一群散落在雪地上的音符,有序地排成五线谱上最动听的曲子的谱子,整齐划一。这里面,那片最轻盈的云朵,在右上角让自己身体勾勒出银白色的曲线,在程谱眼里就如那个升调符一样显眼、重要。她就和她的姓,安,一样,安静而如水般温柔,每个动作像白鸽一样灵动,她盘起的长发也如同裹上了一层银雪,融入在一片纯白中。
旁边的老四捅他:“哎喂喂,眼睛都不会眨了啊,有那么夸张吗?”
程谱没理他。他从未见过安这般美若天仙下凡的样子,每个动作,都在他心里刺下清晰的剪影。不同于往日那个把 “笑” 设置为默认表情的她,安的脸也浸润在无暇的白色中,只剩下投入和认真。程谱甚至想把旁边那些恼人的音符全都用橡皮擦掉,让那个符号独自谱写一首乐曲,但她们都是白色的,用橡皮擦不掉。
舞蹈刚结束,程谱便让老二和老四结束后先回去,不用等他。说完便跑到馆外,却又驻足在楼梯上。除了三两个提前离开的人,他这般踌躇的样子显得极其怪异。程谱点亮屏幕看了看时间,又塞回手机,没过几秒又拿出来,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划动,很快又锁屏放进口袋里。
不行的吧。
万一呢。
夜晚也如同下午的闷热,干燥的空气依然渗透在每个人的毛孔里。程谱大喘着气,脚下却没丝毫放慢,跑到了馆的另一头——仅供参演者进出的后门。没想到的是这里人也不少,有朋友情侣来帮忙的递水的,也有毕业生和师妹师弟们合影的,好不热闹。程谱的衣服湿了半截,头发也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但他没管这些,擦过大声谈笑的人群往里走。一抹白色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他看到了安。
她捧着穿来的衣服,和几个一同表演的女生一边笑一边走向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合影墙。就在十多米之外,程谱的视线片刻没有离开,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略微反光的装饰。但安并没有发现人群里如此灼热的视线。
“我的名,谱,这首歌就是为你写的。
“我想给你唱这首歌。”
程谱不知觉喃喃说出了声。他跟在她的后面,步伐更快一些,很快就能追上。
再走快一些。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程谱想起来他的狼狈,胡乱拨了拨头发,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比他头发更乱的,是正在激烈交火的内心,早已满目疮痍。
还剩三四米的时候,程谱突然停了下来。他的手指尖在微微发颤,紧紧地看着她和一群白色的云朵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逐渐变成了一圈不真实的浅色光晕。
他没能再迈出一步。
程谱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找不到自己自行车停哪去了,只是让没有意识的双脚机械地拉扯着身体前行。好几次他都停了下来,但还是继续往前,没有回头。猛然,他再次掏出手机,不留给自己一丝犹豫的机会,飞快地在微信上打开和安的窗口。
“表演结束了吗?累不累”
他做好了为此等一晚上的准备,可几乎没有延迟,他立刻收到了回复:
“还行吧,排练更累一些。”
“我刚刚坐在靠足球场那一片,看得特别认真。” “这个舞蹈应该能评上最佳了吧?”
“哪有,我觉得失误挺多的。” “不过谢谢夸奖啦!”
悬在屏幕上的大拇指停住了,程谱没能写出下一句话。他突然意识到,可能距离真的有这么远了。只好笑笑。
现在还是活动结束最后一天,得赶紧回去把任务肝齐了。
刹停自行车时,程谱的心依然是黑色的,没有半点留给刚才白色的空间。他一直强迫自己多想想游戏的套路和攻略,但都只是浮在表面的片言只语。脚一踏上地面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没发现车停到了旁边修缮路基的沙堆边。这一脚踏上去,程谱感觉整个右脚都成了沙子组成的。本来这时他肯定又要骂一句,这回只是叹了口气,无言地锁好车离开,像悔过的犯人接受惩罚一般安静。
这一小段路,程谱都坚持不下去了。一鞋子的沙子完全是折磨中最高档次那一类的,他只好找一面墙把鞋子脱掉。很久以后的程谱总是会回想起这个画面,但每次回忆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这面墙真的是完全出于靠的比较近的好处而把手撑在上面,而没有其他任何因素干扰。当他把左手手掌往上一靠,程谱完全没有感觉触碰到实体。
他看到很清楚,整只手似乎埋进了墙里,只剩下半截手臂在外面!紧接着由于身体失衡,程谱整个人都向着这面墙倒了下去,慌乱中,他看着这面墙朝他倒来,却跟在空气里摔倒一样使不上力气。扑通一声,程谱首先看到的是,自己上半身进入了墙的里面,下半身在外面,墙面截在腰部上。
还没从惊诧中反应过来,程谱立刻又发现,里面是个盒子一样规整的空间。
内侧的壁上靠着一个同龄女生。
女生面对着两个,不能称作为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