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方励是谁,所以他的下跪丝毫没有影响我全程投入观影,然后在《百鸟朝凤》后半段哭得像个傻瓜。
相比无数大片来说,这部电影的确很简单,讲的无非就是在八百里秦川之上一门叫做唢呐的民间技艺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之下,毫无反击之力,无可避免地面临消亡的局面。
前半段调子和缓,甚至时时透出欣喜,绿色连天的芦苇,身穿红蓝两色衣服的孩子间杂其间,长势喜人的庄稼,人物偶尔几句调皮的对白,甚至连中心人物焦师傅家的狗妞妞都带上了暖色。随意勾勒,就是一幅幅富有生活气息的场景,静谧得充满灵气。唢呐作为贯穿始终的一条线,将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喜怒哀乐贯穿起来,那时,唢呐灵动简朴的调调不仅为金、木、水、火、土庄上的人带来了劳作之外的色彩,也为唢呐匠赢得了地位与尊重。
后半段陡然逆转,在时代的裹挟之下,人开始发生变化,他们的生活方式与选择也发生了巨大改变,导演用一场洋乐器与唢呐在寿宴上强烈碰撞的戏,以唢呐班的惨败告终,点出一个事实:唢呐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渐失生存空间。其实又何止是唢呐,和唢呐一样,土生土长的民俗乐器、民间技艺,在西方文化输入的过程中,都表现出极低的生存力与竞争力,大多以死亡的姿态告终。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唢呐班的命运已经在开放发展的经济冲击之下,被撞得七零八落,即使怀抱对师傅誓言的坚守,主人公游天明即使想尽办法也没法再重建游家班,因为人必须得先生存下来,才能图谋其他。一方面,唢呐无法创造昔日的经济价值,为唢呐匠带来生存资本,另一方面,多元文化的输入,导致人的价值观发生改变,唢呐匠的社会地位相应发生改变,人们开始轻视这一行业。从经济基础到精神层面的双重摧毁,想要仅凭个人信念挽救民俗领域中唢呐衰败的命运,近乎于无稽之谈。
在这种看似必然的结局面前,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比如,这部电影的灵魂,焦师傅,他是唢呐王,一辈子的热爱与时刻不离,让他无法接受唢呐班的分崩离析,无法理解明明前一刻还听着唢呐曲兴高采烈的乡里乡亲为什么突然就抛弃了它,因为他对唢呐的热爱融入到骨头缝里,所以他的反抗表现得最激烈。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两场戏中,陶泽如老师演技如火纯青,引得我泪流不止。一场是焦师傅在醉酒之时,即兴操起唢呐吹奏,那迷醉的神态,那发自内心的快乐,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他真的爱着唢呐。另一场是爱徒生病,焦师傅代替他演奏《百鸟朝凤》,实际上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焦师傅在强撑演奏后,从唢呐的长管中流出屡屡鲜血,这一刻,我完全无法控制泪腺,哭得不能自已,有些热爱,至死方休,这谈不上伟大,却足够震撼人心。
在社会中摸爬滚打过,我已经明白,不是所有的坚持都能换来理想的结果,就像他们师徒俩苦苦的坚守却仍旧换来现实的残酷撕裂,虽然电影最后也没有给出明朗的希望,但是,这并不是我们放弃的理由。民俗根植于民众的骨血之中,就像聊天聊着聊着就唱起来了,就像讲故事,讲着讲着就变成说书了,无论以何种形式变化,它都承载着历史以来人们生活的痕迹。只要我们无法放弃生活,这些曾经印证祖祖辈辈们呼吸的证明就不应该被抹杀。
题外话:
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对唢呐没有太多了解,不过因在农村长大,逢白事必能见到唢呐班的身影,印象中丧事人家在大厅摆一八仙桌,茶水果盘一应备齐,专人接了唢呐班,好生招呼,八人坐定,凡有主人家亲朋好友往棺前一拜,锣就敲得翻天响,唢呐吹得调儿老高,待拜毕,声儿也歇了。
按照老规矩,正常逝者需在祠堂或路边停放三天,这三天唢呐声依了主人家亲戚朋友的跪拜停停歇歇。等到了下葬的日子,长子长孙抱了逝者遗像走在前头,唢呐班一边四个,两排站定,一路领着送丧队伍从家哀哀切切地吹到坟上。逝者入葬后,唢呐班的事还没了,晚上还有一场重头戏,我们那返程白事转喜事,不可再见哭声,大家得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唢呐声也不响。
吃过晚饭,逝者后辈将提前请匠人扎好的豪宅、仆人、车等等物件(纸+竹制)一应搬到离家不远的空地上,逝者生前用过的贴身衣物,喜欢的家什都堆在一块,长子执一火把,领着近亲围成圈跟在唢呐班后边,唢呐班吹打一起来,长子将火把往这堆东西上一扔,后面跟着的人就得巴巴地喊着,爷爷(奶奶)【称谓根据与逝者关系而定】,回来拿东西啦,有房子,有车,有仆人!据说喊得越大声,逝者越能听见。
等东西都烧完,唢呐班的活儿才算完,主人家感谢不跌,红包包了连带烟酒一齐送到每个匠人手上,几天下来,唢呐班的汉子都面露疲色,拿了礼钱,夜里都匆匆赶回家去。
我们那喜事不见唢呐班,白事必请唢呐班,所以凡需请动他们,定是有人过逝。但在面对死亡时,唢呐班懂得逝者自有人为他而哭,他们的责任是用手上的乐器来为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面朝天的乡下人,在回归黄土之前热闹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