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炎说文】
这位伟大的苦役犯,拖着沉重的步伐,带着锁链,脸色苍白,目光如炬,200年以后向我们走来……
读不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杨晓炎
1849年12月22日,我想象中的俄罗斯上空乌云笼罩……陀思妥耶夫斯基(下简称“陀氏”)被带到行刑队面前,仅有几分几秒陀氏将人头落地!陀氏是俄国作家,他刚创作了处女作书信体小说《穷人》(1846年)出版广获好评,得到别林斯基的赞赏。不久之后陀氏对空想社会主义感兴趣,参加了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革命活动,陀氏非常喜欢别林斯基撰写《给果戈理的一封信》文章观点,并在小组上朗读,沙皇就凭他参加组织的“革命行动”,在1849年4月升天大街(圣彼得堡现名梅奥罗夫大街)被捕,牵涉反对沙皇政府被判死刑……正当行刑队准备执行时……突然出现一匹白马骑手大喊“停止执行,沙皇传旨……”,最后一刻陀氏从死刑改判四年苦役六年军役,沙皇为世人留下了陀氏创作的《死屋手记》(1860年)、《被欺凌与被凌辱的》(1861年)、《罪与罚》(1866年)、《白痴》(1868年)、《群魔》(1873年)、《少年》(1875年)、《卡拉玛佐夫兄弟》(1881年)7部长篇小说。这7部长篇小说全部是从“革命者”通过流放苦役成为“宗教者”创作的。陀氏在少年时,给哥哥写的一封信里,说过这样一句话:“ 人是一个奥秘,我要解开这个谜。”,沙皇没有灭他的肉体,让他实现了愿望,成了享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他用毕生精力在小说的文本里寻找人类心灵深处的迷密,其实陀氏也是一团迷,提出了许多永恒的至今激动人心的问题,他是一位面向未来的作家,通过他塑造的各种人物形象对话,展现哲学思想政治经济各个领域,引起世界各地悄然兴起的一门新学问“陀氏学”,中国很早就译介了陀氏作品(耿济之等译),我最早看到的是人文版张守义设计的封面“陀氏选集”,现在已经有上译版娄译本,译林版臧译本还有其他各出版社相继出版他的全集。有时我几个不同的译本同时阅读,发现各人译风不一,注释详情不一,为了加深理解,反复查找资料,研究推敲,陀氏确实像迷一样的令人读不尽……
一陀氏的家庭背景和他的生死感受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陀氏出生于1821年11月11日并不富裕的俄国一个医生家庭(许多文章误称富裕),七个孩子,他排名老二,9岁首发癫痫病之后不断发作伴其一生。1834年进入莫斯科契尔马克寄宿中学,毕业后入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在该校工程部制图局工作,文学是他天生的爱好,我相信他在这一段时间读了很多名著,一年后自动离职,专事文学创作。他妈妈死于肺结核(1837年),他父亲尽管有贵族头衔,却是个酒鬼,在莫斯科当医生的父亲去世(1839年),死因不明。1842年陀氏受命成为中尉(有说是少尉),在1856年逗留库兹涅茨克期间与寡妇玛利亚·德米特里耶芙娜结婚,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玛1864年4月15日病逝,上帝倦顾他,找到了速记学校高材生安娜相识合作,中篇小说《赌徒》(1867年)一个月完成出版发行,同年2月15日和第二任妻子安娜结婚,美满幸福,陪伴到陀氏终身不改嫁,令托尔斯泰(下简称“托翁”)羡慕不已,“要是都像他妻子那样俄罗斯作家境况好多了……”,托翁晚年也是因妻子“三观不一”,而赌气离家出走,病死在寒冷的小驿站里……陀氏的出生家庭背景根本无法和托翁相比,托翁自己是伯爵,庄园的农奴有一千多,从小有家庭教师养生处优,他根本没有经历过陀氏的生死感受,陀氏在他《白痴》作品中借公爵梅思金口中讲述“五分钟的无限”与“一秒钟的无限”,“……只剩下5分钟可活了,不会更多,他告诉我,他觉得这五分钟内,他将度过这么长的生命历程,以至现在大可不必去考虑临终时的最后一刹那,因此他作了种种安排:他说好时间,规定用两分钟时间与同志们告别,然后再拿出两分钟最后一次反省一下自己,然后便最后一次看看周围……奇怪的是,在临刑前的最后几秒钟,很少有人昏过去,相反,这时脑子里特别灵活,大概活动得也最历害,就象一架开动的机器似的……就这么一直到最后四分之一秒钟,那时候,他的脑袋已经横放在断头墩上,在等候而且……他知道,会猛地一听到头上的铁索嗤溜一声向下滑落的声音!这一定听得见……当脑袋飞落的时候,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有兴趣读者可看《白痴》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24、74-76页),《白痴》至少有二个地方描述梅思金反复讲死刑及断头的情景,实际上就是表达陀氏在执行死刑一刹那的切身感受,托翁是写不出这些话的。深受死刑心理恐惧,陀氏极力主张废除死刑。有时我想沙皇真聪明,假设宣布执行死刑,突然在刑场上传旨改判,这让陀氏在心灵上造成重大的冲击远远超于灭于肉体的结果,也许沙皇觉得这个小组成员年轻,仅仅只是朗读书信而没用武力威胁沙皇政府,我有时天真的多么希望“十月革命”的契卡枪杀沙皇全家也像陀氏改判流放……然而暴力革命是残酷无情的……我认为:陀氏的家庭背景癫痫缠身及他亲历生死刹那,势必导致他创作的内在戏剧性和紧张气氛,他独特的经历是任何俄罗斯作家少见的,从而他的作品注定是“充满斗争”的。
二 陀氏的信仰改变和他的创作风格
在俄罗斯众多的作家群里,陀氏创作并不是一帆风顺的,1843年,他将巴尔扎克小说《欧也妮·葛朗台》译成俄文,并没引起关注。于1844年退伍后,陀氏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涯,1840年结识涅克拉索夫,受到他的鼓励支持,陀创作他的处女作书信体小说《穷人》,1846年1月先在期刊《彼得堡文集》连载,深得别林斯基推荐赞扬,这应该是陀氏走上文学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已经看出他同情底层弱势群体,我看后感觉他对民众心理观察入微,较有舒情向上的美好愿望,如果他不参加这个“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1845-1849)的成员,陀氏完全可能会像“福娄拜”式的讲究语言技巧的纯文学的俄罗斯作品,偶尔会创作些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继续在“体制内”混,捧住涅和别,正因从“革命者”经历过生死离别,竟然与涅、别由于文学上的分歧而决裂。改变信仰的最关键的节点是在他通过流放回来,在长篇小说《死屋手记》中遇到的一切到民间去在流放中所遇到的来自民间的人,并不承认他是自己人,反对沙皇为人类解放而斗争的战士,而认为他是“老爷”“外人”,陀氏的社会和道德探索悲剧即源于此(也是他痛苦困扰的心结)。从憎恨沙皇(闹革命),通过流放遇到民间的人们大多数都不问政治的情绪,都同意把沙皇作为人民的庇护者予以信赖,这时他改变了以前的憎恨,准备承认沙皇存在的必要性(不论这有多么不合常理),一改以往的创作风格,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现世”的当今生活上,这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一本历史题材的作品的重要原因之一,其次他不像托翁那样生活无忧无虑,不靠稿费收入,他说:“我一次也没有不收订金就出售作品。我是无产阶级文学工作者,谁想要我的作品,就应该事先交给我保证金。他很自信自豪,端的他从《穷人》之后的每一部作品直到最后一部作品《卡拉玛佐夫兄弟》(下简称《卡》),每部作品都充满紧张悬念故事套故事,情节曲折离奇,对话极其精彩,他的作品改变成舞台剧相当容易,原因就是对话有戏剧性,他有时整个页面全部是文字没有换行空隙,让你透不过气似的看着人物对话中讲述故事的故事人物中的人物,我有时真不明白,讲到俄罗斯作家都会和普希金扯上关系,继承了普希金的文学云云等等,其实陀氏看过不少像大仲马狄更斯雨果巴尔扎克等作品远超俄罗斯的作品,他熟练掌控了小说人物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怎样的有条不紊的出现,我个人觉得,陀氏受狄更斯大仲马影响较大,小说的结构形式分第一二……部(或第一二……卷)每部每卷再分1、2……分别述说(如《白痴》),有时1、2写上小标题(如《卡》),语言啰嗦重复文字过长沉闷,是由于他故意增加文字多拿稿费也是不争的事实。小说中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陀氏是高手,他可以塑造一个父亲表面言语上恨自己的女儿,经常咒骂女儿,读者误以为父亲不爱女儿,之后描写这位父亲把自己的挂件突然棹在地上……(原来这只小金盒是女儿的“失窃”品),却被他珍藏,挂件里面有一张女儿的肖像照(《被欺凌与被凌辱的》)。看到这儿读者都明白了父亲是深爱女儿的,陀氏刻画的人物性格,最突出的是双重人格,它可以说是病态的、反常的一种极端形式。仔细端详他创造的人物内心世界始终有“魔鬼与上帝斗争的战场”,有“圣母玛利亚的理想”与“索多玛城理想”于一身,刻画一个人物身上的两种极端矛盾的善恶共处,入情入理,并达到令人信以为真的程度,确实并非易事,双重人格不能不认为是一种杰出的艺术创作风格,也是陀氏首次引入文学创作中,在文学界,关于陀氏的创作方法一直存在很大争议,在俄罗斯通常认为他是现实主义作家(陀氏自己也承认),但在西方许多现代派(如存在主义、象征主义等流派)都尊奉陀氏为自己的始祖。简言之,如果说托翁着力于描绘出人的意识情感之纵向的波动曲线,一心要告诉读者:一个人会从何样变成何样,那么,陀氏则着力刻画出人的心灵深处多种意识思想之截面上的聚变实况,一心要向读者显示:一个人在特定时刻是什么同时又会是什么。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陀氏的心理描写是“切片显微”,托翁的心理描写则不妨叫做“定向追踪”。最后不得不说,在所有的俄罗斯作家群里,只有他通过小说文本,阐述预言:“土地归于人民才是真正当家作主人,东正教兴起俄罗斯民族才会更加团结强大……”,几百年过去了,人们应验了他的预言……
三 陀氏的思想艺术超时空及最后的迷茫
俄国文坛群星璀璨, 托翁和陀氏在俄罗斯文学是两位巨人。他们的作品几乎卷首都引用《圣经》语录,可以说是通过小说的人物故事情节来宣传基督思想,两位巨人都在晚年创作了最后的有基督教思想的作品,托翁的《复活》更是大段大段的诠释基督教观念,以至于感觉他游离了小说的特有形式,成了思想的议论文,陀氏的《卡》更是专门用一章节“宗教大法官”评击揭露以“大法官”为首的天主教少数统治者的真面目,震撼人心!这二位老人的宗教信仰都有自相矛盾又有相同的地方,托翁显得虚无主义,每部作品都赞赏上帝的恩典,但他的墓地没有墓碑文,静悄悄地躺在草坪下面,大树陪伴他,而陀氏的墓地有十字架和他的铜像,碑文刻着《圣经》语,仿似比托翁直观。但陀氏的作品比托翁超越时空,后世影响极大,他自称是“现世的忧虑”所困扰的艺术家一一在《罪与罚》《白痴》《群魔》《少年》和《卡》,感到虚假和脱离实际,所塑造的人物是紧张兮兮故意弄得神经质和不足信,是绝无仅有的,尽管托翁有时对他的小说评论为“是一锅糟糕透顶的大杂烩,掺杂了沙文主义和歇斯底里的宗教情绪,像他这种有癫痫疾病的人能创作出什么好作品?”,同时又对陀说得非常好“浑身都充满了斗争”,古人称癫痫病为“神圣之病”,无论是“神性”还是“魔性”,在伟大的作家陀氏身上就是神秘,以赛亚·伯林形容托翁是狐狸(思想圆滑),陀氏是刺猬(思想锋芒),狐狸惦念刺猬,难怪托翁病中看他的《死屋手记》大为赞叹,临终前随身带着他的《卡》。陀氏的所有人物的描写都以不同的方式道出同一种想法:必须彻底改变人类的社会和道德命运,人类以往的历史道路已走到尽头,必须确立能够推动人类社会打破停滞状态的新社会和道德准则,陀氏小说应该像维亚切斯拉夫·伊凡诺夫首先使用“悲剧小说”而定位这种类型,二十世纪爆发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紧张性”,同陀氏作品中的精神紧张性,同他的主人公的生活条件处世态度思想和激情的紧张性存在着一定的联系(《罪与罚》大学生杀高利贷老太与二十一世纪今天上海研究生杀院领导),陀去世后,几乎每一种哲学流派和美学流派都非常把他“拉”到自己一边,时而被描绘成自然主义作家,时而是象征主义的先行者,有时把他当作尼采学说的拥护者,又是当作是基督哲学家,更有甚者把他当作存在主义者,而陀氏生前声称他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家”。陀氏的作品影响了二十世纪许多互不相同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一一亚·勃洛克、阿·高尔基、阿·爱因斯坦、托马斯·曼、罗曼·罗兰、塞·德莱塞、威·福克纳等众多作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现世”的现实生活上,我认为陀氏属于像巴尔扎克和狄更斯是十九世纪西方世界描写大城市的经典小说家。他的严酷的现实主义已经预言了二十世纪的历史生活中爆发过两次毁灭性的世界大战,大批手无寸铁的居民惨遭杀害,有过希特勒的死亡集中营以及旧社会的其他罪行,其残酷性超过了陀氏的最可怕预见,并继续影响到二十一世纪人类的经济危机、环保污染、住房医疗、收入不稳等等的紧张烦恼压力,引发了许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受陀氏影响,加缪创作了《局外人》(受《罪与罚》影响),库切创作了《彼得堡的大师》主人公是库切痛失爱子同时也是陀氏的小儿子的原型,感人至深……我发现《卡》的主人公阿廖沙,就是陀氏心爱的离世的小儿子阿廖沙,《白痴》的梅思金就是陀氏本人的化身,他只能寄望于小说中的主人公,从年轻时是“革命者”,通过流放苦役改变了信仰反对恐怖主义暴力活动,《群魔》根据真实事件写的政治小说,“五人小组”真况有点像他当年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类似,他被捕从死刑改判流放,彻底改变了他的世界观一一革命非要暴力吗?从而他在这本小说展开充分的讨论描绘,作家认为他永远不会成为小说中的涅恰耶夫的恐怖革命者,因此这本书长期遭前苏禁止,说是最反动攻击革命的小说作品,随着时代发展,慢慢知道这本书的价值,又重开始出版发行,但是陀氏内心世界深处难以解释的迷茫,看似他完全改变了信仰,却在《作家日记》中找到他准备想创作《卡》第二部(续集)记录大纲,以主人公阿廖沙在“尘世”漂泊之后,重新回到修道院,将通过修道院成为“革命者”可能成为政治犯被判死刑,是否意味着作家在临终前已经改变以往承认“沙皇的存在”的立场?然而正当在1881年陀氏正准备写作《卡》的第二部时。2月9日他的笔筒突然掉在地上,滚到柜子底下,在搬柜子过程中用力过大,导致血管破裂,于当天去世,弥留前他的第二任妻子为他朗诵《圣经》,陀氏(1821-1881)享年59岁,葬于圣彼得堡,上帝没有让他继续创作《卡》的第二部,不允许他再迷茫……他是幸福的,《卡》的卷首语是“献给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他的第二任妻子即安娜),她是上帝赐予他帮助整理打印誊写所有作品稿件,陀氏临终握着她的手说“我始终爱你而没有半点虚假……”,卷首语的第二句是引用《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略微改动刻在了他的墓碑上: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
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
仍旧是一粒,
若是死了,
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2021年12月10日晓炎视力模糊二稿于小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