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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站里
白天,晚上,说不清已经坐了多久的车了。安文的脚底下像踩上了棉花,软绵绵的。低头看,他发现自己的腿明显“胖”了一大圈儿,用手指去掐,大腿上的肉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无论绿皮车是走还是停,安文的脚下一直都在不停地晃。
“呲!呲呲”随着火车头一阵巨大白色的雾气喷溅,绿皮车终于停了下来——西宁火车站到了。望着火车站月台身后巨大的,连绵不断灰蒙蒙的山峦,安文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到部队了!
离西宁火车站不远,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到了西宁兵站。(当时也叫军供站)这就是部队营房吗?不像呀!正在心里嘀咕着,新兵队伍集合了。每个人领到一件羊皮大衣。这种大衣安文见过,老爸他们508师也都发的是这样的羊皮大衣。因为508师要上坝,冬天,在坝上军事要塞,一驻扎就是一个冬季!有时候,508师还要开赴到白雪茫茫的内蒙古草原,所以,他们的羊皮大衣非常厚实。
安文他们这个班都被安排在了二楼。“嘟嘟嘟”!刚找到自己的铺位,楼下就吹响了尖锐刺耳的哨声。
队伍重新集合,排队依次进入兵站食堂。食堂很宽敞,是个很大很大的大厅,安文他们人还没进去,就已经闻到了炖肉的那股子香味儿!那香味儿像是只巨大的无形大手,直接“掀动”着你的鼻翼,“搅动”着你的胃蕾!坐几天几休的绿皮车,记得还是过宁夏的中卫兵站,吃了一顿像样的热乎饭呢!
“红烧肉嗨!”
“···香!实在是香!”
“这肉好像不是猪肉?”
“羊肉!是,是新鲜羊肉。”
“怎么热乎饭菜还堵不上你们的嘴!吃饭不许说话!”
“接兵的”里面一个像是领导的,大声地对正在“发感言”的新兵们说。
那晚,安文他们这些新兵都住在了西宁兵站。已经踏上了青海这块土地,安文渴望着,早一些见到青藏高原的雪山、寸草不生的大漠、一望无际的戈壁,还有最想看到的,二炮部队的御敌利器——导弹!
面前的这座兵站,听说最早是马步芳的行营。站在二楼往远处望去,老式灰瓦屋脊,高低错落。兵站是座木制二层楼的大四合院。准确说,是个大院套小院的一座老式院落群。四周围十分幽静。 这里,曾经是马步芳训练军士,召集会议,养花逗鸟,吃喝玩乐,修身养性的“逍遥”场所。
“有地方特色,这老房子还真挺不错呀!”安文心里嘀咕着。
关于马步芳,在当地有许多关于他的轶事传闻。“上山的老虎下山的狼,凶不过西北的马步芳。”说的就是那个时候的马步芳。
那时,号称“青马”的队伍,可以说是兵强马壮。在大西北成了军界的显赫人物,自封为“西北王”。农村住着的马步芳的阿大(他爹),一时间觉得这祖坟冒起了青烟,心想,在这十里八乡,就是在这大半个中国,我儿那也已经是个堂堂的人物了!那一刻,“西北王”的爹再走起路来,就有点儿“飘”!有点儿“晃”了!既如此,何不去看看咱儿子这个“西北王”到底是个啥样!
“老爷子”这就打算去省城里瞅瞅,去看看,去喽喽,去转转。和谁都没打招呼,“老爷子”一个人,径直“杀”进了马步芳的行营。
“老爷子”的突然到来,让马步芳一愣:“大,你咋来了,莫告一声,咋就来了?”见四下里没有人,马步芳低声问。
“咋!不打招乎就不能来啦撒!那谁叫额是你大唻!”这“飘”着来的就是不一样,脾气见长。
“行行行!来撒!额是说额这两天忙撒。”
“你忙你的四(事),额就住哈,就几天,就回噶。”看着儿子,“老爷子”心里有些不大高兴了。
行营里,很快收拾出了一所大院,宽敞的屋子被打扫的清楚干净。墙上还挂满了描龙绣凤,珍稀字画。
天刚放亮,轻轻地,有人推门进来,是勤务兵。只见他手里端着一小盆清水。
那勤务兵把那盆水,放在一个好看的架子上,又从怀里掏出块香胰子,轻轻放在了盆架旁,对着“老爷子”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轻轻地关上门,他走了。
“老爷子”试试,盆里水是温的,拿起来闻闻,那胰子,香的。“老爷子”瞅着,心里犯起了琢磨:小盆的水,温的。做啥的?方方的,香香的,怪好看的,这是个啥?勤务兵没说,“老爷子”也没好意思去问。半晌,屋里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当那个勤务兵再次来到房间的时候,小盆里的温水见少,那块香胰子,也没了!勤务兵看着“老爷子”,正坐在椅子上,皱眉!擦嘴!那勤务兵脸上露出了差异、惊诧的眼神儿,慢慢地,退回到了门外。
后经勤务兵“深入调查”:那块儿香胰子,“老爷子”当美味儿的小点心给吃了!那温水,“老爷子”就着“小点心”,当汤给喝了!
听说,回到乡里的“老爷子”逢人就向乡党们谝:“额去省城唻,那马路,宽!那楼房,阔!还在省城吃上了小点心唻,起早就给吃,可就是大城市的小点心味道,咋还怪怪的哩!”
“大,咱中午饭,你想吃个啥唻?”
“啥?额想想啦!”见儿子如此孝敬,“老爷子”把他心里想着吃的,自认为这世上最好的,最贵的,统统点了一遍。站在一旁的马步芳听了,微微一笑,顺手抄起桌子上那个摇把电话,“呼噜呼噜”一顿摇。对着那个“黑家伙”呜哩哇啦一通说:“喂!听着······”他把“老爷子”刚才点过的山珍海味,又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不大一会儿,门开了,进来几个身穿白色炊事服装的。一道、两道,蒸的、煮的,炸的、烤的,嚯!好吃的满满地摆了一桌子。“老爷子”眼都看直了。品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喝着大西北的醇香青稞酒,“老爷子”甩开了后槽牙,来它个沟满壕平,腹饱肚圆。“老爷子”边吃,可就边对着桌子上那个可以说话的“黑家伙”动起了脑筋。
“老爷子”说哪办哪!在行营里享了两天福,悄无声息地,自个走了!
勤务兵来收拾“老爷子”住过的屋子:桌子上,摇把儿电话机不见了;屋顶上,那个亮亮的大灯泡也没了。
结果是“老爷子”把那个“黑家伙”拿回了家,和老婆子一起,想吃啥就对着那个“黑家伙”大声地喊叫一通。“老爷子”抽旱烟也不用洋火了,直接去对房顶上拿来的那个大灯泡了!
人们可真能编排调侃,一听一笑了之,谁知真假!不过,也可以觉出,当时的老百姓是如何述愤了他们的心声。
多年之后,安文在独立师宣传队学习,接触了一首手风琴曲《花儿与少年》,通过这首青海民歌,听到了关于马步芳故事的另一版本:
30年代末,一个偶然机会,“西北王”马步芳见到了“西北歌王”王洛宾。王洛宾哼唱撰写的西北民歌,一下子打动了这个军阀出身,且对青海民歌十分酷爱的马步芳。39岁的马步芳和26岁的王洛宾知音相遇,相见恨晚。即刻,马步芳下令:王洛宾任命为音乐官,权限不仅仅在军界,乃至于在全青海,统统在王洛宾一人指导之下,修编完善青海民歌,让西北风情的歌声得以传承演绎。这之后,就有了著名的《掀起你的盖头来》、《黑眉毛》······
天有不测风云!1941年,王洛宾以通共罪名,被投进了兰州沙沟监狱。得此消息的马步芳焦急万分,几经周折设法营救。
当问起王洛宾有通共嫌疑时,马步芳愤怒地“啪”的一声拍了桌子:“他不是共产党,王洛宾!是我的人!”就这一句话,王洛宾才得以出狱。也就是因为这就话,若干年后,让王洛宾又重新入狱受审,此乃后话。
出狱之后的王洛宾,继续履行音乐教官之职。1945年,抗战胜利。王洛宾的一首《花儿与少年》唱响了大西北,甚至唱响了全中国:“山高高不过凤凰山,凤凰山站在白云端,花儿为王的红牡丹,红牡丹它开在春天;川美美不过大草原,大草原铺上绿绒装。人间英俊的是少年,少年是人间的春天····”
马步芳以及他的儿子马继援,之所以都十分欣赏王洛宾的音乐才华,据说,也是源于听了王洛宾在1943年写过一首《蚕豆谣》为之感叹。
当时,狱中的王洛宾见到一个只有八个月大年龄就入狱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叫“丽丽”。
那天,小女孩把稚嫩的小手伸给王洛宾看,调皮地让他猜她手里是什么?小女孩问王洛宾,这世界上什么最好吃?王洛宾想了想:巧克力、炒栗子、大肉包·····女孩说,都不对!接着神秘地对他说:“世界上最好吃的,现在就在我的手里。”张开手,原来,女孩手里攥着的是一颗黑黢黢的,“丑陋”的蚕豆!望着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他知道,女孩说的没错!这就是她认识的,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天真善良的小女孩,深深刺痛着王洛宾的心,他两眼湿润,泪流满面,就在那一刻,王洛宾随即拿起身边的一段牙膏皮,迅疾写下一首名为《蚕豆谣》的凄美民歌:
蚕豆杆,低有低,
结出的大豆铁身体。
牢房的丽丽夸大豆,
世界上吃的数第一!
小丽丽,笑眯眯,
妈妈转身泪如雨。
街头上叫卖糖板栗,
牢房中大豆也稀奇。
小丽丽, 有志气,
妈妈的哭声莫忘记。
长大冲出铁大门,
全世界大豆属于你!
1992年,71岁的马继援,和已经79岁的王洛宾,在祖国宝岛台湾相拥。俩人感叹人生,感叹命运,感叹世人的卑贱如土,感叹命运轻薄如尘!
······
天蒙蒙亮,一队长长的解放大卡车停在了兵站大门口。经过一晚的短暂修整,新兵们在西宁兵站换乘解放卡车,车队要继续向大西北深处进发了。
巨大的帆布,篷盖在解放卡车车顶上,车厢里黑黢黢的。安文只能觉得身子上下颠簸,一路上,不停地上坡,下坡,转弯。当又一个“满天星斗”时候,车队来到一个叫茶卡的兵站。
空旷的场院里,灯光昏暗,只见每隔一段,就摆放着一个大笸箩,大笸箩旁边是个小木桶。走近看,笸箩里是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木桶里是飘着诱人香气的猪肉炖粉条。
在车上颠簸了一整天的新兵,可盼到吃上顿“正餐”!在那个买肉需要票证,只有过年才能够吃得到猪肉的年代,不年不节的,居然能够吃到这么好的大米饭,还有热乎乎的猪肉炖粉条!
安文他们排好队,每个人从“接兵的”手里接过一个小碗。
以班为单位,围着大笸箩和盛满香喷喷的粉条炖肉的木桶,新兵们一圈一圈的蹲在地上,端着饭碗,开始盛饭、吃饭。有了在西宁兵站吃饭的“经验”,安文他们吃饭动作可比从前快得多了!
挨着安文,蹲在一旁的是个小个子新兵,可能是太饿了吧!他先盛了满满一大碗大米饭,一人一只碗,菜要盛在大米放上面。这下好了,“小个子”看着碗里顶尖的米饭,哪里还有盛菜的地方?眼瞅着香猪肉吃不到!安文看看,示意他先赶紧自己碗里的米饭匀给他,然后,安文把自己碗里盛来的肉菜,拨给了“小个子”。“小个子”看着素不相识蹲在自己身边的安文,笑了笑,算是感谢吧!之后,他们就都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这个叫什么“茶卡”地方可真叫冷!安文觉得,过去在冀东平原,冬天也冷,但冻的是“皮”,去过内蒙,也冷,那里冻得是“肉”,这青海才叫个实实在在的冷,这里直接冻得是你的“骨头”!
吃着吃着,安文突然觉得,碗里的米粒怎么吃起来这么费劲!用筷子使劲去挑,不一会儿就都挝不动了。原来,青藏高原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刚才还热糊糊的大米饭,如果“下口”慢了,顷刻之间就可以生生地冻在你的碗底上!
上了车,新兵们依次靠着坐下来,很挤。车动了,开着开着,“松快”了许多,“松快”了就不挤了。安文发现身边有人在用胳膊肘“捅”他,细细看,原来是刚才挨着自己蹲在地上吃饭的那个“小个子”。他露出一排大白牙(黑黢黢的篷布车厢里,看人,牙就更显得白了):“谢谢你啊!”“小个子”憨憨地在笑着。“莫甚!”安文学着“小个子”的土语口音,小声说。
车队即刻出发了。外面是黑的,这车棚布里面也是黑的。
也分不出白天黑夜了,解放大卡车就像是个大号摇篮,上坡下溜的,安文他们坐在里面,都在“摇头晃脑”。
解放卡车突然原地不动了。掀开篷布,外面早已经是满天星斗了。原来,长长的车队不见了,孤零零的,就剩下安文他们这一辆卡车了。
“到了,下车吧!”
“这,哪?”
弯着腰,低着头,安文他们下了车,跟着老兵,走进了一间低矮的房子里。四处望望:安文觉得,这屋子怎么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怎么看怎么像是个棚子!
屋子里有火炕,新兵们被安排的一个挨着一个。屋子里倒是很暖和,一看就是提前有人给烧热了。
屋子角落有一盏油灯,忽闪忽闪的。怎么,没电?!安文走近一看,原来,那竟是个用废弃的旧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墙边木架上,有几支半自动步枪,墙壁上还挂着一排闪着幽光的钢盔。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早就憋得够呛了!“小个子”拉了拉安文的袖子,说是要和安文拾跟上(一块去)出去撒尿。
“别乱跑,小心滑下去,掉到河里!”刚要出门,还没有站稳当,一个老兵就伸手拽住安文他俩:“不要命了!掉下去就别想活了!”听这么一说,安文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伸头向黑漆漆的下面望望:我滴个妈呀!脚下就是一条深不见底 的荒沟!
“虐呀!”“小个子”身不由己地往后退退,额头的冷汗立马就冒了出来。
黑漆漆的夜晚,远处好像是什么野兽在“嚎叫”,耳边传来很响的哗哗的流水声。安文和“小个子”胡乱小解后,回到屋,倒头便睡,不大一会儿鼾声如雷。
“嘟嘟嘟,”一阵尖厉的哨声,划破了寂静。怎么这就起床了?原来,青藏高原不比内地,天,黑的早,亮的晚,早起,外面还是黑黢黢的一片,新兵们开始列队早操了。
天光大亮,这下安文终于看清了:一排排低矮的土坯房,原来都是北方称之为“干打垒”的房子。安文看看,这房子,依坡而建,倒是可以很好地防风沙。不过,这“营房”也有点儿太简陋了些吧!和来时“设想”的“营房”完全两码事!门是用油毡蒙的,窗子上没玻璃,用塑料薄膜代替了。山坡上,有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竖立着一个白茬蓝球架子,这就是新兵们的“操场!”
新兵们的“干打垒”相隔都不算远。经过重新分班,安文和另外十名新兵组成新的集体。巧得很,他又见到了“小个子”,安文和“小个子”成为了邻铺,三个月,紧张的新兵训练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