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嗓子,展喉唱道:
“本待要送春向池塘草萋,我且来散心到荼蘼架底,我待教寄身在蓬莱洞里。蹙金莲红绣鞋,荡湘裙呜环佩,转过那曲槛之西……”
这曲子丫头还在家时倒也听过,是元人白朴杂剧《墙头马上》中的一段。她在王方权院子里时,听一些下人婆子说王家私事,安氏原本是个跑江湖戏班戏子,为王家家翁王富看上娶了做小妾,这时听来,安氏想是年纪大了又许久没唱,嗓子着实有点沙音,却为曲子添了不少本没有的苍凉意,就似春日里落红阵阵,远山如烟,孤单人儿等了许多年,蹙眉眺望,那想见却见不着的又在哪里?丫头听了,也不由打动心事,伤情起来。又见王方旋坐于椅子上半闭着眼,似睡未睡,只有双腿微微抖动。
安氏唱了几曲,最后到曲牌名为【幺篇】的几句:
“榆散青钱乱,梅攒翠豆肥。轻轻风趁蝴蝶队,霏霏雨过蜻蜓戏,融融沙暖鸳鸯睡。落红踏践马蹄尘,残花酝酿蜂儿蜜……”
“蜜”字刚落音,她咳嗦几声,苍白脸上着了点红,不好意思道:“年纪终究大了,有些音跟不上去了呢……”丫头看王方旋闭目呆着,神情怔怔,眼角处似乎噙了些泪滴,又似乎没有,良久他方睁眼,眼神迷蒙,就如一泓秋日晨时湖水般,有一会,才勉强展颜笑道:“谁说二娘年纪大了,曲子唱的,我再没听这么好听的了。在山里时,就睡着了,也隐约能听到二娘曲子声呢。”
这几句说出,安氏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颤声道:“儿啊……哥儿啊,二娘想你的紧呢……”王方旋站起,走到床上握着安氏手道:“你看你,正唱曲子呢,怎么又哭起来了?我这不好好地在你眼前么,想时多看看就行。”又用袖子抹去安氏脸上泪水,且为她整理青丝,温声道:“怎么这一年又多白头发了。以后多买些鱼肉吃吃,补补身子,用度你莫操心,我有法子。”安氏怯怯问了:“你一人在山里,家里生意也着不上手,你有什么法子……”王方旋笑道:“我自有法子便是。那观音像……你心里念想,要拜就拜罢,只是我前日一时撕烂了,今日回去再画一幅给你。”
丫头见他娘俩说些知情知热话儿,悄悄走出屋子,看院子里亮堂堂的,初秋正午,阳光晴好,天上几朵白云飘来,她站在墙角一隅,突然也想起在家时父母双全模样,一时间不由伤感起来。
不知多少时候,金娘提这些菜蔬鱼肉从院门外进来,想是才去城里买来。丫头也过去帮着金娘到灶下做饭,金娘是个爽朗性子,不一时就跟丫头说到一起,叽叽嘎嘎笑了起来。屋子里娘俩听着,王方旋突然对安氏笑笑道:“给金娘说,别忙乎了吧,我过一会还有事,明儿状元郎要找我说话呢,他要交付我去办大事,今天还得准备准备!”
“状元郎?”安氏惊讶道:“哪里的状元?是读书人头领,天子坐下的状元么?啊呀,那可是星宿下凡……”王方旋道:“就是咱们蜀中新都状元啊。他我看着也有些呆呢,什么星宿下凡,都是胡说。”安氏一把捂住他口道:“可不敢胡说,儿啊……哥儿啊,真是状元郎找你办事,你,你可出息了……”
王方旋挪开安氏手,撇了嘴哼一声道:“他不找我,更找谁去?不过二娘,这话儿我也就跟你说,你可莫给别人说了。”安氏看着王方旋,多长日子了都没这时候笑的开怀,道:“哥儿,既然如此,那你赶紧去忙吧,莫顾怜二娘,二娘好的很呢……二娘就是死了,也不会将这事说给人听。”
“什么死啊活的,”王方旋站起又道:“没得晦气。还有一事,我带来那丫头,是二嫂送与我的,我哪里也没地儿安置,先在这屋子里吧……明日里我再带副被褥过来。”安氏温婉笑了道:“就让她在这屋里睡吧,我还有张小床,你小时候睡过的,也不用带什么被褥,都还有的。”看王方旋要走,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下喉头,只是面色为难。
正在这时,金娘进来,问王方旋想吃什么?王方旋说这就要走了,还有事情,金娘嘟囔道:“有什么事情?吃了再走也不耽误。”又看安氏一脸为难,道:“姐姐,那事你还没给哥儿说么?”安氏为难,只以眼色示金娘莫说,王方旋看到,奇道:“什么事为难?只管给我说来,多难我也办了。”
金娘嘴快,遂一五一六说了。原来安氏还有个亲兄弟,也就是王方旋亲舅舅——当年就是为了供这兄弟读书,爷娘才将安氏送到戏班学戏,后来嫁于王富做妾,还是为了给这兄弟留钱攻读举业——,她这兄弟倒也考了个秀才功名,只是时乖命蹇,跟娘子两个染上瘟疫全死了,留下个孤儿,家里田产又全被宗人侵占,没法子来依安氏,安氏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低声下气求了王富,将那孤儿送到王家宅子里做个家养小子,后来王方经看上,要去做了书童。不知怎么的,这一向惹着了王方经,只要打发卖了。安氏听着心急,正没法时王方旋来了,就想让他设法,最好能要在身边。
王方旋听明白了,皱眉想怕不就是在成都见过的那个笨手笨脚小厮罢?他其实对这个亲舅兄弟并不喜欢:没见过面的舅舅害自己亲娘吃多少苦啊……但看安氏一脸期盼看着他,心软道:“这是什么大事了。我去给大哥说了就是。”一口答应下来,看着也在这院子呆时间不短,下午还想临摹黄氏屏风上画呢,就辞了安氏金娘出来,又去另一件房里对丫头说她先在这院里住下。虽才几天,但丫头对他竟已有了不舍之心,却见他心思甚坚,自知无法,又想安氏毕竟是他亲娘,他能留她在安氏身边,那也算是体己人了。
王方旋也不管她心思,辞了三个女人,出院门又在阆中城里走上一遭,寻到个卖水墨颜料铺子里时又突然想到,钱全留给安氏了!他惯常没有用钱想法,茶铺外,又一次吃瘪。想回头再问安氏要几两银子时,也抹不下脸面,只能回头到黄氏那里,看她准备下水墨颜料了么?
回到家中,也不去自己屋子,直到王方经院子黄氏屋里,看黄氏仍坐内屋里与丫鬟说些闲话,见他进来,忙招呼他用午膳,王方旋摆摆手道:“这先不忙。”给黄氏说了自己亲舅兄弟事。黄氏也知道王方经要发卖一个亲随书童小厮,只不知那小厮是王方旋亲舅兄弟,听了后叫下人去看那小厮还在不?幸好还没卖了,黄氏就自家做主,将小厮给王方旋做个亲随,先在这院子里呆着,等王方旋用时再带出去。
王方旋将那小厮唤进来,见是一个怯生生十四五岁少年,眉眼里只略跟安氏及他有些相似,只是看着粗了些。与小厮略说了几句话,也没认亲,就打发下去。黄氏看了,想说什么,又想他们毕竟是姑舅表亲兄弟,话遂又咽下口去,只招呼王方旋用了午膳。饭后叔嫂二人又说些闲话,王方旋就问黄氏,家里有画画用的好宣纸水墨颜料么?黄氏听了道:“家里你大哥写字常用,上好宣纸不缺,墨也有些好的,只是颜料,着实没有。你走后我正想着人去买时,恰好状元夫人黄娥妹子过我这屋里来了,我与她略说了说,她便说小时也颇学了几笔丹青,素常水墨颜料都在行李里带着,就自去她下榻院子里取来。”
黄氏将黄娥带来笔墨纸砚及朱砂颜料都拿出来与王方旋看,他见墨是上好徽墨,砚是元时造一方古歙砚,砚壁上刻“鸿渐于陵”四字,纸是宣德造陈清款素馨宣纸,笔是扬州造管鼠心画笔,其他朱砂颜料,俱是上好精品,又有镇纸、砚滴、臂搁、砚屏、墨床等等,无不是极尽巧思、文房珍宝。王方旋向日在山中学画,用的笔都是白猿秋湖子采集鸟毛帮他扎起来的,纸不过家常糙纸,没有时大片树叶、稍平整地上也随手作画,磨也是秋湖子收集山间松油自己做的,没有了以水作画也是习惯,颜料都是捡山石里有颜色的磨制的,更没什么砚台、镇纸、砚滴等等。这时他见一应绘画家什俱全,又全都是从没见过的珍品妙品,不由心喜,就央黄氏着人抬了一书案来,放于前半间屏风旁。一应笔墨纸砚颜料砚滴等全放于书案上,他站于屏风旁,先不摊纸,只是细细端详画屏。黄氏将他那姑舅兄弟小厮叫来,帮他研磨,自己悄悄出去带上房门到另一间屋子里,并吩咐了叫谁都别打扰这屋子里方哥儿作画。
一溜八扇画屏,俱都高约二尺,宽约一尺,齐刷刷摆成个圆弧型。左起第一幅画一女子赤足行山林间,梳双丫髻,披草叶披,左挎药蓝,右拈灵芝;第二幅画一书生向草屋外拄杖老妇人拱手问询;第三幅画烟波江上,清须儒生坐草席任江水浮沉,身边放一钓钩,头顶上青鸟翔徊;第四幅绘一男子张口吐气,气息如水,流在旁边一女子身旁,女子又张口吐气,一小人儿婉转就在她气息当中,旁又有一鹅笼,两只大白鹅曲项似嘎嘎在叫;第五幅图隐隐一线山坡,坡前有松有羊,松下老者策杖似为问询,少年伸臂作指点状;第六幅图只一持拂尘绰约道姑;第七幅绘一人崖上观瀑;第八幅绘仙人脚踩云朵,着对襟衫,结高髻,左臂挽打圆结长索,右手抛剑刺向飞龙。王方旋站屏风前,越看越是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