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合欢牡丹》的艺术特征
文/江宏 (博士,广西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
“中国意识”一词用于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最早或见于饶芃子、杨匡汉主编的《海外华文文学教程》书中。
“中国”一词在种种语境中,意义在种族(race)、民族(nation)、国家(state)之间滑动,再加上经常与“爱国主义”、“祖国”之类情感意味极浓的词语互用,含义变得模糊、微妙。“中国意识”这样一种表述,也许能涵盖“爱国主义”、“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祖国”、“传统”、“现代”、“炎黄文化”等词语群所包含的诸多种族本能与拯救理想。
通常来说,海外华文作家都是在双重或多重文化语境下进行文学创作的。在这种背景下,自觉地运用汉语写作,本身即反映了作者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亲和与依恋,是“中国意识”的文本体现。从作品的内容来看,“中国意识”主要表现为一种强烈的“乡愁”。作者或抒写童年的记忆、对故乡的怀念,如於梨华的长篇小说《梦回青河》等;或表达对祖国现实状况的关切,如陈若曦的小说《向着太平洋彼岸》等。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及国际局势的相对缓和,客观上阻隔海外游子回归的外部条件已不复存在,“乡愁”遂转变为“乡情”,“中国意识”也以一种更深层次的情感表达出现在海外华文文学作品中,那就是华夏文化哲思的发散以及对古典审美理想的追求,如江岚的长篇小说《合欢牡丹》等。
《合欢牡丹》是北美作家江岚近期新作,这部小说以美国大纽约地区为背景,讲述了一群八十年代末由大陆赴美留学或陪读的知识青年的婚姻爱情故事。作为一部写实主义爱情小说,该作品取材于21世纪海外华人的现实生活,保留了生活的多样性及现象的丰富性,展现了新世纪华人移民、尤其是女性在异质文化环境中的情感生活与精神追求。“这就是海外华人女性的异国‘在地’生活,既有写作者自己的影子,也勾勒出周围华人朋友情感世界的缤纷与包容,亲切生动而真实。”另一方面,这部小说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写实主义作品。作者以极具东方色彩的思维方式去认识和把握现实人生,又以独特的艺术形式将自己的感知和体验表达出来,有意识地去创造一种婉约、含蓄的诗化艺术效果。小说既展现了海外华人生活的原貌,又充满着朦胧诗意的美感;既是高度的写实,又闪耀着理想的光彩,整体上呈现出一种超越了有限时空的东方式的情韵与况味。
一 诗化的人物
利昂·塞米利安在《现代小说美学》中指出:“人物是小说的原动力”,“我们看一部小说主要看小说中对人物性格的揭示,这也是构成小说的魅力和教育意义的因素。”就是说,小说中的人物是作家创作灵感的源泉,是小说构成的重要元素;对人物的分析,也是我们评量作品艺术价值的主要途径之一。基于这样的认识,我们先来看看《合欢牡丹》中的主要人物形象。
《合欢牡丹》是一部以女性为观照对象的情感小说,“以数位华人女性的生活细节为线索,展开新一代移民女性当下的情感世界与生存形态。”(《合欢牡丹》后记)作者有感于身边数位友人的生活、情感经历,以她们为原型塑造了一群栩栩如生的华人女性形象。其中,沈玉翎是最典型的一位,她身上集中体现了作者对生活的态度、观感及审美评价与取向。
沈玉翎是一位有着东方诗人气质的女性,她的人生理想美好而单纯。当刘家鼎问她“生平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时,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很多很多爱。我要我爱的人都爱我。”(第四章)玉翎所追求的爱,并不限于男女之间的情爱,而是一种博大而宽容的同情心。她自己就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如小说第二章:
玉翎把弗兰克的药杯递给他。前天他问过同样的问题,不过玉翎并不介意再说一次。这位当年驰骋沙场的老人家患有轻微的帕金森综合征,白发苍苍的头颅不受控制地微微振颤,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
在她看来,尽管这个现实社会冷漠而庸俗,但通过“爱”可以将世界、将人生变得更加美好。这种博爱的精神,或许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普世关怀”的影响,然其思想根源却是儒家,是孟子所谓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正因为如此,她在美国求学时,选择了护理专业;毕业后又任职于一家老年护养中心,去实践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美好愿望。
其次,在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结构中,自然与人生是浑然一体的同构关系,这种审美趣味也体现在沈玉翎身上。她热爱大自然,对自然的美有着十分敏锐的感受,她的生活中充满了山水田园之趣,其自我的生命意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如第八章:
风中弥漫着风信子和洋水仙的芬芳,混合着新修剪过的青草味儿,湖水湿湿的水腥味儿,还有路边游览马车驶过的马粪味儿,塞上耳朵闭上眼睛,几乎觉得那是原始的、旷野的味道。
自然是一种生命的形式,玉翎对自然美的体验就是对生命律动的体验;她对自然的热爱,本质上是对生活的热爱。然而,现实生活中又充满了无奈与苦闷,这是她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回避的。因此她爱上了摄影,通过取景框,她可以留住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是啊!摄影多好玩儿。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只要用取景框一定格,“咔嚓”一声,就永远不会再改变。(第十章)
古语云:“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种美好的愿望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但却洋溢着浪漫的气息,更重要的是沈玉翎从中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与愉悦。
第三,最能体现沈玉翎诗人般气质的,还在于她那任情率真、天然活泼的个性。如小说第十章写到:
两人肩并肩,玉翎依傍着他,手臂顺势就挽进了他的臂弯,亲切而自然地。她一路上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说是在跳,兴奋和欢喜的情绪从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里等不及地洒落出来。
帝王州广场大得难以形容,最显眼的建筑是会展中心那一列排开的四栋摩天大楼。玉翎抬起头,手掌放在额头遮住阳光:“你说,这些楼究竟有多少层?”不等他回答,她又绕过会展中心,大声叫:“快看快看!那个建筑像不像一口大炒锅!”
……他的话音未落,玉翎已经跑开了,薄外套的下摆飘飞起伏。廓宁大厦、商务楼群、州立图书馆、博物馆,还有大教堂,每一栋建筑都堂皇雄伟,而且不像纽约市区里的那样让人喘不过气来地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有宽阔的空地,有喷水池,有姿态各异的雕塑。玉翎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目不暇接。
“她一路上与其说是在走,还不如说是在跳,兴奋和欢喜的情绪从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里等不及地洒落出来”;“快看快看!那个建筑像不像一口大炒锅”;“玉翎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目不暇接。”……略带几分稚气的动作,感性而夸张的比喻,以及孩子般的好奇心,将沈玉翎天真烂漫的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在这里必须提出加以说明的是,沈玉翎首先是一个成熟而独立的女性,她对现实人生有着理性的认识:“她们二十出头便离乡背井,到人家的地头上来讨生活,一根线一粒米一片瓦都全凭自己拳打脚踢挣来,怎么可以不赶快成熟?”(第四章)实际上,她很反感别人视其为不经世事的女孩子,“玉翎一扭头,不屈不挠地强调:‘我不是那种很小很天真的女孩子!’”(第四章)
在她身上体现出来的天真烂漫,不是幼稚无知,也不是矫揉造作,而是一个泯去了世俗熏染的“真我”的自然呈现。这种性情与气质,对于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它在陶渊明、苏轼等人的诗词作品中均有所体现,是一种诗人的共性。如果说,陶渊明他们是为了挣脱封建樊笼而努力保持自然真性的话;那么沈玉翎则是为了摆脱高度发达的资本社会对人的异化,而自觉地向人性复归。或许正因为如此,在玉翎的灵魂深处,她又是孤独的。“在人的世界里,我要我爱的人都爱我。在灵魂的世界里,我想要我自己。”(第十章)
二 隽永的意境
江岚是一位学者型的作家,她生长在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家庭,师从古代文学名家罗时进先生,其本人在比较文学、唐诗跨文化传播研究领域颇有建树,著有《唐诗西传史论》等学术专著。这样的学识素养与学术兴趣体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就是善于创造诗一般的优美意境。
意境本是中国古代文论中独有的一个概念,最初或见于王昌龄所作《诗格》:“诗有三境。……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后遂成为诗学、画论的一个基本审美范畴。小说《合欢牡丹》中较常出现的意境有“思与境偕”(司空图语)及“缘境不尽曰情”(皎然语)两种类型。
所谓“思与境偕”,是就意境的表现特征而言的,即情景交融、借景抒情。如第九章:
天开始下起雨来。雨珠噼里啪啦打在车身及玻璃上,不间断的节奏很快,很有规律。随着雨刷一下一下地摆动,玉翎穿过挡风玻璃的视线一忽儿清晰,一忽儿朦胧。
她轻轻地把着方向盘,独自坐在自己干爽的空间里,与湿漉漉的外界都隔绝,似乎外头发生什么事,这一刻都与她无关了。
这段文字描写了沈玉翎驾车赴纽约上州路上的情景。在这里,“境”是窗外的雨景及狭小封闭的车内空间,“意”则是玉翎内心的孤独与焦灼不安。
从前文可知,玉翎这时候已经向刘家鼎表明了爱意,尽管此时两人还未在一起,但天性敏感的她似乎已预料到了这段感情的结果。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家鼎也是有妻室的人,他们的恋情是不被世俗社会所认可的,她对家鼎的爱就像穿过挡风玻璃时那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视线一样,看不到前景。
婚外情有悖于社会道德规范,玉翎当然明白这一点。在现实社会中,个人的情感与意愿总是难于抗拒强大的社会规制与道德习俗的,因此她心里充满了孤独与焦虑。尽管在车中,在“干爽的空间里”,她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宁静,但这宁静终归是会被打破的。就像她此行最终会到达目的地一样,她与刘家鼎的恋情不可能天长地久,她还是会走出车外,走进那“湿漉漉”的、压抑的现实生活当中。
所谓“缘境不尽曰情”,是就意境创造的结构特征而言的,即文外之旨、言外之意。如第十章:
继续向前走,玉翎变得安静了。一路上街道两旁的很多民居的墙上挂着“建于18××年”的小铜牌。房子的外观显然刷新过,建筑式样依然保持着原本的风格。和他并肩走在这样的街道上让她有种错觉,以为走进了时光隧道,闯入另外一个久远的世界里去了。
这段文字描写了沈玉翎与刘家鼎恋爱中的场景:两人漫步在奥巴尼市的老街上,古老的建筑与现实时空之间的强烈反差,令玉翎产生了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如果将她与刘家鼎之间悬殊的年龄差异联系起来看的话,那么这段描写无疑是在传达一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遗憾。
但是,这种时空倒流的错觉又不仅出现在此时此地,而是贯穿于她与刘家鼎相恋的整个过程中。如两人在Albany Pump Station用餐时:
“是,董事长。”玉翎总算被这些“不许”破涕为笑。有一瞬间,觉得还有另外一个自己停在天花板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幕。而这一幕中的自己,并不在现实的世界里。(第十章)
又如两人在鱼水之欢后:
玉翎的神志又恍惚起来,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从天花板上静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幕。而这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段时空里,她曾经经历过。(第十章)
一般来说,热恋中的男女总是沉浸在两人世界中无暇他顾的,但沈玉翎却不断地产生幻觉,这种独特的心理描写以及由此构成的意境颇值得我们仔细玩味:她记忆中那“曾经经历过”的,究竟是些什么?
或许是她与秦中恺婚姻生活中的某一段回忆,这又不太可能。因为她们的婚姻“谈不上多少激情,也没有太大起伏,他们相互依傍的日子单纯地周而复始。”(第一章)
或许是她对初恋情人程雳难以忘怀,刘家鼎的出现只是她情感上的一种补偿?亦不尽然。程雳固然浪漫而富有才华,但和他在一起,玉翎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快乐:
可程雳已经把她变成了一条蚕。她天生的多愁善感抽成千丝万缕,作茧自缚,在长期的感情收支不平衡里看不到羽化成蝶的希望,自怨自艾,自怜自卑,却固执地不肯承认当初选择的错误。(第三章)
沈玉翎和刘家鼎在一起是快乐的,家鼎成熟而体贴,也有为她营造浪漫的热情与实力,满足了她对理想爱情的憧憬。但他是玉翎的真爱吗,小说中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读者能够看到的是,两人其实并非情投意合的一对。刘家鼎骨子里并不浪漫,他过于现实而又工于心计:当两人漫步在奥巴尼市中心广场时,玉翎眼中的州议会大楼是“一口大炒锅”,而家鼎看到的则是“2500万美金”。又如两人相恋后,刘家鼎甚至暗中调查玉翎的背景,怀疑玉翎对他别有所图。他有过太多痛苦的经历,不可能像玉翎那样全心投入地爱一个人。这样看来,沈玉翎产生的时空错觉,那“曾经经历过”的,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经历过;或许那只是她对自由心灵的追求、对理想爱情的憧憬而已。
就意境的审美特征来看,其蕴含的是一种咀嚼不尽、回味无穷的“情韵”与“理趣”。这是数千年来孔孟学说、庄禅思想的积淀,并通过华夏抒情文学及抒情理论体现出来。《合欢牡丹》中意境的创造以及对韵味无穷的艺术之美的追求,体现了作者对“文化中国”、“美学中国”的渴求与回归。
三 传统的意象
文艺学领域,所谓“意象”,就是用象征手法创造的艺术形象(广义的)。这一概念最初或见于《周易·系辞》:“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在《合欢牡丹》中,作者以大量的中国元素为意象,如牡丹、旗袍、灯笼、发簪、水墨画等等,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强烈的东方韵味。
在这些意象中,最突出的莫过于牡丹。牡丹是中国特有的花卉,早在清代末年就被当作国花,故这一意象本身即蕴含着强烈的“中国味儿”。作者在《合欢牡丹》后记中说,这部小说的整体构思即源自唐人徐仲雅《合欢牡丹》诗:“平分造化双苞去,拆破春风两面开。”
她们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恰似牡丹扎根的顽强坚韧;她们特立独行的生命形态,又如牡丹盛放的华美绚丽。同时在个性的差别之外,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心灵深处始终存在一个与外在表现并不能完全一致的自己。因而取唐人残句“拆破春风两面开”之意,我用了《合欢牡丹》这样一个书名。(《合欢牡丹》后记)
合欢牡丹也称为并蒂牡丹,在小说中它既指花也喻人,其双重涵义构成了双重的艺术世界:一个是以现实人生为观照的具象世界,一个是以牡丹为象征的意象世界。在这个意象世界中,牡丹又具有多重象征意义。
首先,它是作为观念意象而出现的。牡丹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常用来比喻美好的女子,如薛涛《牡丹》诗:“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作者沿用了这一习见的传统涵义,以牡丹来象征小说中那些性格迥异的女性人物。如第三章写到:
他们用“不记名公投”的方式,票选中文系之花,最后得票最高的三个女生,分别用三种牡丹花名品代表:方若施冷傲,成绩又拔尖,自然是“状元红”;玉翎娇俏活泼,恰好“丛中笑”;还有一个隔壁班的女生,名叫常缣,生得纤弱文静,他们说她是纯白的“梨花雪”。
其次,牡丹又是作为审美意象而出现的。审美意象的本质特征是哲理性,清人叶燮云:“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而理与事无不灿然于前者也。”牡丹因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小说中被创造性地赋予了自强不息的哲理性涵义。
“裸根移植!”阿施听得呆住了,喃喃地问:“像不像我们?”
“正是我们。”玉翎坚决地,肯定地点头,“好吧,那就种牡丹!”(第六章)
裸根移植,意味着植株在被移植前已初具雏形,适应了原来的生长环境。这就好像沈玉翎、方若施她们,二十出头便漂洋过海,从东方古老的文化土壤中被连根拔起,移植到美利坚这方异质的文化土壤中。在此过程中,她们不仅克服了巨大的文化差异给生活、心灵、精神带来的震荡与不适,还顽强地扎下根来,茁壮成长、渐次绽放。作者的创作目的,就是要歌颂这些离乡背井、自强不息的华人女性。
如果女人们都如花,像玉翎和阿施她们那样的,毫无疑问是牡丹。她们被从故土连根拔起,漂洋过海到此间落地,熬过一季季的风刀霜剑,只是要生根发芽,终于渐渐茁壮,次第开花——她们真有牡丹的命运,牡丹的性情。(第四章)
再次,牡丹作为审美意象,还象征着独立的人格意志。牡丹被誉为“花中之王”,它美丽而高贵。所谓“高贵”,并不是指高人一等、目中无人,而是一种人格上的独立。如刘禹锡《赏牡丹》诗:“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芍药与之相比,美则美矣,格调却不高;莲花与之相比,格调虽高,又过于冷傲。惟有牡丹,美丽而脱俗、格高而亲和。
小说中,比较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理想人格的人物是沈玉翎。沈玉翎最初是以陪读的身份随丈夫秦中恺来到美国的,为了支持丈夫的学业,她打过工、吃过苦。秦中恺毕业后得到一份高薪工作,足以令两人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但她又不甘于做全职太太,而是通过学习不断地提高自己,最终获得了护理专业硕士学位。
毕业后,玉翎任职于一家高级老年护养中心。这份职业收入不高,但却意味着她靠自己的努力适应并融入了美国这个竞争激烈的白人社会。此外,她又发挥自己所长,在当地多家华人媒体任兼职摄影师。这份兼职既满足了她的兴趣爱好,又扩大了她在华人社区乃至美国社会中的影响,这种影响反过来进一步增强了她的自信与独立。
诚然,沈玉翎是一个热爱生活、独立自信的女子。她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淑世品格,在现实人生中不断地去确证自我的价值,如牡丹一般绚丽绽放;但另一方面,她又不随波逐流,在精神领域始终保持着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她的性格并不那么孤僻,不过她有她的道理。与老友吃饭聊天本是一件乐事,变成虚与委蛇的应酬就很没有意思了。”(第一章)
《合欢牡丹》中的文学意象,除了牡丹、旗袍等相对独立的中国元素之外,还有一种整体的中国元素,即景观象征。所谓景观,并非实景,而是以图片或画作的形式出现在异域文化环境中,体现出强烈的“中国味儿”。如第九章的“雷峰夕照”图:
明信片上的风景,和亨特太太剪下的那张“很中国”的图片一模一样,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玉翎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把明信片翻转过来。背面,是一笔工整漂亮的钢笔行书,抄录着:“孤舟晚扬湖光里,衰草斜阳无限意。谁与寄?西湖水是相思泪。”
这张明信片是程雳送给沈玉翎的爱情信物,上面抄录着宋代词人陈袭善的词句。尽管程雳对词中的凄惋之意不甚了然,但这张明信片无疑承载着他对玉翎一片炽热真诚的爱意,是玉翎美好初恋的象征。“雷峰夕照”是西湖十景之一,这不但“很中国”,还寄托着沈玉翎的初恋回忆,起到烘托小说主题的作用。
又如第三章的“江南春晓”图:
那副题为“江南春晓”的画,主体是传统手法的水墨,只是右边黑白相间的小桥流水之前,垂下来的那几缕飘飘摆摆的新柳,用的又是水彩的点染。整个画面疏淡而不寥落,盎然却不喧哗。
“江南春晓”图的主体以水墨技法完成,加上水彩的点染,无论是创作技法或画面内容,都呈现出浓郁的中国味儿。“疏淡而不寥落,盎然却不喧哗”的意境,不仅是对沈玉翎人生境界的一种隐喻,还令人联想到中国古代士人那种清净旷达、自然平淡的襟怀。
综上所述,《合欢牡丹》以华文为书写载体,通过诗化的人物形象、隽永含蓄的意境及富于东方情韵的意象,创造出了一种自然清丽、诗画一体的艺术效果,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华文文学作品。然而,小说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它超越了文学创作本身对美的追求,体现了一个海外游子强烈的生存意志,体现了她在经历了强烈的文化挣扎后,对本民族文化以及华夏儿女这一身份的认同。这是她在异质文化环境中克服陌生感、不安全感,从而构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的努力。
引用文献:
饶芃子、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暨南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页。
王红旗《绽放的灵魂风景》,《合欢牡丹》序,鹭江出版社,2016年,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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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松林等人校注《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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