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个人一旦成为群体的一员,他所作所为就不会再承担责任,这时每个人都会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的约束的一面。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法·古斯塔夫·勒庞)
譬如,尊老爱幼。
01 站台
天空的深蓝映照着街口的高楼白墙,清晨的阳光从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上铺洒而下。空气中漫散着包子的浓浓香味,凉风中飘散着白粥的暖暖味道。七月的早晨6:44分,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而此时站在1路公交站口的我,似乎要将一整天的美好都描摹进这幅颜色深邃的立体油画里。
“嗬儿……呸”。
“啪……”。
一口口浓痰蛮横地阻止了我的想象,它们砸在地板上发出的巨大轰响,落在清晨的街道上空空荡荡。转头望去,身前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满了说说笑笑的大爷大妈们。他(她)们紧紧攥着或者夹着已经脏旧的白色塑料袋,吐着最浓的痰,聊着最响的天,间或时不时看上我一眼。之所以是围,那是因为最早等车的我站在了公交站台上离车门最近的地方。他(她)们试图在车门刚刚打开之时便能站到最前面——离车门最近的地方也就决定了上车能否坐到最好的位置。之所以时不时的看我一眼,那是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公交车只属于老年人。就此刻的群体性来说,我是相对孤立的、清高的、无能且出众的。
低头看了看遍地已经干涸的痰迹,再看了看他们皱纹里堆积的市侩气息,美好开始变得鸡零狗碎,心里面的那副油画,也褪了色。
“嘟嘟……”公交车拖着庞大的身子向站台缓缓驶来,粗犷厚重的喇叭声盖过了身前大爷大妈们的交谈热情,司机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公交和站台的距离,是一场蓄势待发的谜:100米的时候,他(她)们散开的圈子开始缓缓收拢,空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50米的时候,他(她)们那看似孱弱瘦小的身体散发着强大的冲撞力量,于是空间便开始拥挤了起来;10米的时候,他(她)们身上的腐朽气息触鼻可闻,但我强壮的身体已经抵挡不住从后而来绵绵不绝的推搡之力。30秒之前还四散的人群,此刻像被紧紧揉成一团的,球。
去他个球的,我干脆从侧面猛的抽身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团球体粗暴地挤进车里。
年轻人的争,是争流百舸;公交老人们的争,是争利于市。
然而我很奇怪的是这些“孔武有力”的老人们在即将进入另外一个空间的时候,是怎么做到无缝切换且洋洋得意的。
02 座位
“滴,老年卡;滴,老年卡;滴……”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响起的第几声了,但当车门口的扫码窗口“叮”地读取了手中的公交乘车码时,那是唯一让我感到还有些生命力的东西。
老人们像是回到了超市打折促销时候的场景,蜂拥着推搡着向车内最好的几个位置冲去。跑在头前的大爷仗着身体壮实,一大屁股便坐到了车子中间的位置上——因为毗邻车门所以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单独的座位,空间大,通风好,是他(她)们抢夺座位的第一制高点。大爷将座位挤的满满当当,直到确认再无移座他人的可能这才收拾好随身的塑料口袋,同时谦虚地对周围说着:哎,终于是坐上车了,腿杆都站痛了,这人啊一上年纪就不中用了。说完右手恰合时宜地在膝盖上慢慢来回揉搓着,一副不容易的样子。
占了最好的位置,在老伙计们面前总得虚心一下照顾下大家的面子不是,不然以后谁跟你玩?
我是无所谓了,反正最后一个上来,车里所剩无多的位置哪里都可以坐。想起曾经搭乘公交的时候每次上车都会拉好扶手站在紧挨过道的窗口,然后将座位留给有需要的人。但看着此刻车里的座位,明知道下一站、下下一站甚至后面的十来站将会有更多的他(她)们手持老年卡而来,但我依然还是走到了最后一排的最角落:如果想用尊老爱幼的道德观来绑架我,那么请随意。如果找不到那盏可以引领上岸的灯火,那么我只能安安静静地坐上去,坦然面对他(她)们的鄙夷和唾弃。
虽然痰大,且浓……
车子慢悠悠地过了一站又一站,“滴,老年卡”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响起。也许是因为阳光太好,也许是因为坐上了好座位,他(她)们的精神越加亢奋了起来,以至聊天的声音盖过了到站的提示广播。每每争论到兴起之时,那口粘痰随着话语即将喷薄而出。但碍于车内空间过小,他(她)们只得在猛力咳嗽之后又“咕”地一声硬硬咽了回去。
车里弥漫着烟熏火燎的腐朽气息,那些“咕咕”的声音像包裹着黏腻的漆黑砖头狠狠砸向我砸来,一块又一块……
03 老年卡
车上的老人越来越多,但身体真正孱弱者无几。于是我低头靠在窗边假寐,熄了让座的念头。
没有人会意角落里那个毫不起眼的自己吧?如是这样想到却反而有些不安起来:没有用的,像我这样壮实的中年汉子无论在哪一路早班车上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想不下去了,我睁开眼抬起了头,装作看向窗外两耳不闻身旁事。但依然能感到一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我,及我的座位。但即便如此,我依旧硬着发麻的头皮顶着并且在心里给自己虚弱地鼓励道:今天这位置我坐定了,谁来都不好使。但凡谁想用言语激我让座,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在抖音里面看到的台词。
大妈:嘿,这么年纪轻轻连个车都买不起还来挤公交,丢人。
小年轻:我也攒了一些钱给我妈买了一辆车,她一把年纪了,总不能让她挤公交车吧。如果遇到懂礼貌的人还好让她坐下,不然我妈一把年纪还要站着,你说多辛苦?
大妈:……
终是妥协了,我浑身的不自在挎好包准备起身,所有强作镇定的加油鼓劲都无法让人心安理得。尤其是附近的他(她)们用不加掩饰的眼神一直盯着你的时候,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小伙子这站就要下了啊?”大妈头也不抬专注地看着我即将离开的座位“关心”说道。
“我……”
就在我整个身子刚刚离开座位但客气话尚在嘴边的时候,只见她左手往前面椅背上一伸,一抓,身体一个半左面旋转,“嗖”地落座。感觉尚欠平衡,于是右手伸出在椅背上这么一搭一撑,得,稳嘞。洋洋得意之际又理所当然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和边上的大爷谈笑风生。周围的老人们习以为常地看着这一幕,带着幸灾乐祸、带着懊恼不已。
从站台开始,他们在潜意识中用“尊老爱幼”来推动着我接下来的一言一行。然后当一切回归到可以抛弃这个词语的时候,那么站在他们中间的我,既显得多余,又显得另类和格格不入。
太阳越升越高,老人们默契地在某个站台鱼贯而下然后奔赴最近的菜市场抢便宜。我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是如何的嘈杂和混乱,也能感受到“尊老爱幼”有时候是多么可笑。这一刻,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爷爷,谦和有礼;想起了岳父岳母永远都让着别人的样子,想起了放在母亲抽屉里未曾使用过的,老年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