笥中

如果非要来描述那一天,若木更愿意只回忆午后的日头是如何慵懒,静得可以听见槐蚕啮噬树叶,小蛇折断枝桠。水池里零星散落几瓣桃花,随波逐流,带着点轻薄的意味。再近一些,薄纱卷帘后银发温驯地垂下,遮住那人锋芒毕露的侧脸,他呆愣愣地立在礓碣踏垛外,像窥探一桩秘辛……够了,这足够了。

那是顶好的春天,鎏云精雕细琢,太阳雄赳赳悬在中天,仿佛这天这地这世间唯一的光源。若木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为一会儿的疏奏打腹稿:赵国既破,燕国式微,大可一鼓作气向北追击;铁犁铧的器型有所改进,已经告知治粟内使在各地进行普及;权衡法度方面已经草拟了法案,可能实施起来比较花时间;还有……如果主公心情尚好的话,他还想跟他讲一讲他屋檐下的燕子,他每天都去摸窝里那些珠圆玉润的小蛋,今天早上他摸到了两粒毛茸茸的小脑袋。

内侍提醒他陛下在午歇的时候,他正透过纱帘看着那人手中雕刻的木偶——披散的卷发,长衣素净,分明他的模样。“主公在刻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升腾起来。若木的脸烧着似的热,他有些慌张地错开目光,注意到五色碎石拼成的花坛上爬过一只红壳瓢虫,像一滴血。这很美,他恍惚地想。“过来。”主公转过身招手,咧开一道微笑。“像极了。”主公把人偶举到他脸畔,眯着眼睛简短地评论,另一手有意无意地扫过他清癯的脸颊,“唔,这里应该再划上几刀——你是不是瘦了?”他望着窗外,那些石头里包含的云母片在太阳下闪着白光,麻酥酥的感觉仍在他右边脸颊漫漶,他满心想的只是:那只红色的瓢虫哪里去了?

昏聩潮湿的地牢。刀具陈列在惨白绢帛上,像一排死气沉沉的银鱼。若木被蒙上眼睛绑在木床上,黑发鬈曲蓬松,主公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像触摸一片乌云。听觉被放大:金属在火焰上炙烤的滋滋声,绳索碰撞声,脑海里苍蝇一般挥之不去的嗡鸣声……若木感到了疼,灵魂被当作浣衣来回挤拧般的疼,还没开始他的袍子就已经被汗水沤透了。冰凉的触感透过遮目布传来,有人在用指腹一寸一寸扫过他的双眼。“主公在刻我。”若木因疼痛而抽搐的脸上扭曲出一个微笑。他想起少年君主偎在床塌,缓带轻裘,垂睫细细雕琢的神情也说得上温柔。某时某刻,完完整整属于他的某时某刻,甚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可能还有更多的某时某刻。这样想着,丰沛的幸福感涌来,于是他立刻停止了这场臆想。像乞儿意外拾到糖块,馋极的时候也只敢伸出舌尖浅浅舐舔。“开始吧。”主公轻轻关上牢门,如同锁上置入心爱之物的抽屉。

若木被挖去膑骨那天,人偶完工了。晚间风很大,雨成丝疏疏落下,绣花针一般牢牢钉在榴花上、栀子上。寅时,打更的太监注意到兴乐宫仍灯火通明,一道影子被摇晃的烛火倒映在窗棂上,显得不太真切。君主手腕灵活地一转,刀锋在人偶眉下刻下几道流畅的线条——那是若木的眼睛。他反复摩挲若木的纹路,一时间竟不舍放下。平心而论,这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品,其完美程度可媲美于死亡。

没有人知晓曾经庙堂之上沉静睿智的谋臣去了哪里,或者贬谪成布衣,如浮沫消散在青萍间,或者死了。然而帝国接连出台的几项政策,言语行事端的是他一贯手笔。知情人只敢私下替他欷歔,但他自己知道,他不是被囚禁,而是被收藏,这不一样。“主公在刻我。”若木欢欢喜喜地想。双膝缠裹着的白布上有血迹慢慢渗出来。“因为……主公需要我。”他的眼睛在暗处熠熠生辉,“我要乖乖的,成为他需要的模样。”“需要”,大概可以等同于那个蜜桃般饱满多汁的字吧,若木微微打开下颚,唇齿颤抖着,他说:“……”墨汁砸在竹简上,一滴又一滴。

主公跨着骝骅驰骋在咸阳城街道上,相比上回巡猎带回的猛虎,这次他的身后是完整的九洲舆图。旗幌招展的酒家,堂皇闳壮的高楼,化作他耳旁一阵风。城墙尚是豆青色。此时如果他低头,他会在侍立两旁的子民灰扑扑的身影之中发现一张异常清晰的脸,十五岁少年稚嫩的轮廓,仰着头怯生生望他,有点倾佩,有点畏惧,有点期待。是他熟悉的神情,只不过“那人”眼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七寸来大的藤皮笥,外髹朱漆,讲究的镶以松石、螺钿、玉粒。内衬绫罗为里,鲜亮的红色软绸。顶盖上画有古老的图腾,像是篆体写的什么字。满满一盒的文臣武将:朗中令的身上弥漫着淡淡的糯米酒的甜香(共工之祸,他打翻了凹觥),蠹虫在脸上钻营出数点黑洞;廷尉大人手中的笏板被某人恶作剧式的用丹砂打上了两个大大的叉;谏议大夫鼻子以下被刀刻的乱糟糟,都尉右臂处空无一物,留下光滑的切口……而他手中,一个完整的、健康的、笑着的若木。

他把若木丢进笥里,与对待其他偶人无二。木质碰撞发出很闷的声响,若木委委屈屈地缩在独臂都尉和无口谏官中间,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主公忽然就想起若木乱蓬蓬支棱着的黑发,触感干燥。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下一秒就微倾腰身把若木捞了出来。他意识到这非常糟糕。

“有什么不一样呢?”主公歪着脑袋想了想,若木的瞳仁用黑曜点了,显得欲言又止,衣衽上卐字纹雕刻的精密程度称得上严谨,除此之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不一样。”于是他又把它丢回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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