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您去朝圣了,但我仍然在这里,在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这让我想起了普鲁斯特,他从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死之前,一直没离开过屋子,多半时间里都待在床上。他用了十多年时间回忆前半生。对他来说,也许后面那十多年也很充实和美好,因为他活在最美的——也许不一定最美——的过去。这种人生构成很有趣,一般人都是一路朝前走,脚步匆匆地赶到下一个未知的地方,而他却一步步后退,在每一个熟悉的所在流连忘返。我想,就算他后半生,身体很健康,能匆匆地赶着去每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也未必比他实际的境遇好到哪里去。毕竟人生只是一座桥。而且,他就这样躺在床上享受着回忆,就为自己完成了一部巨著,留在了历史里,他的人生太值了。
我呢?很多方面,我跟他很像,其实我很早就明白自己的“景点”范围会越来越窄,但我一直不愿面对这个事实,还时常幻想着圣地。那里有雪山,有美丽的湖泊,有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但能让我一见心醉的风景。更重要的是,那里是圣地,是千百年来发生了无数奇迹、无数美丽传说的所在,那里是生命的另一个时空。我一次次想象着身处在大自然伟大而神奇的存在面前,自己被震撼和被感动时的情形,也尝试着想象当时的那种体验——您曾说过,当有一天我们想到自己和无数伟大的灵魂曾活在同一个星球时,我们会感到幸运的,而这时,我就想象着自己在圣地感受到的幸运:我的脚下是多少人心怀虔诚和信念匍匐过的地方,我目光触及的任何一处所在,都充满了神圣的洁净,没有世俗的污染,没有我生生世世洗涤不净的垢污。那里有无数大德挥洒过的汗水,有他们留下的足迹,有他们随缘加持的圣物……其实,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在您那儿了,自从今早看到您铭心的诗句后,我时不时就沉浸在一种神圣的体验之中,我觉得自己也看到了满天的格桑花,看到了观音微笑着召唤我的眼神,听到了满天的梵音。今晚在做大礼拜时,我眼前就是这样的画面。这就是我心中对圣地的想象。
我没有踏足过圣地,曾经,我为此感到有些遗憾,于是每次您和别人一起去朝圣时,我的心里总会有些失落,别人越是欢喜,越是激动地向我形容行程的精彩和难忘,我的失落便越加沉重。我知道,我不可能和您一起去登那海拔几千米的雪山;我知道,我不可能和您一起骑着骆驼穿过沙漠;我知道,我没有机会和您一起坐着颠簸的长途汽车穿越戈壁;我知道,我难有机会和您一起到那些没被开发过的少数民族地区……既然现实是不可能改变的,我只能改变自己的失落,让自己接受现实,用另一种心态去看待现实——感恩命运,它已经赐予了我很多很多,我不能因为没有得到全部的赐予而感到失落,否则就贪得无厌了。
所以,您这次回西部去修书院,我真的感到随喜——也可能是因为并不是很多人都有幸跟您同走这一程——当然,也可能有,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但若是不知道,对我来说就是没有的,于是我才能感到纯粹地随喜。我希望您能得到幸福的心灵体验,能被某种美好的情感——当然不是爱情——激起心中的诗意。我觉得当您感到诗意、甜蜜和幸福时,我的感受也是同样的。虽然此时,您我相隔几千公里,但我们的心是没有距离的,想象中和您在一起的画面不时浮现着,您的微笑,您的悄悄话,刹那间便打碎了物理空间的距离。我每天都在祈请,希望自己的情感——我在人世间最美好的收获——不要被疼痛、不要被生活中的困难所消解。病处可以僵死,可以石化,但求我的心越来越柔软。但坦白说,这种情感确实因为时时与疼痛抗衡,偶尔会被抵消。有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幻觉中的您稍离我远一些——我指心的距离——疼痛和它衍生出来的悲观情绪就会战胜美好的情感。那是很可怕的事。只要稍想象一下,我就和被遗弃的等死的癞皮狗没什么区别,都很丑陋、麻木和绝望。
说回普鲁斯特。因为境况相近,所以我和他之间有很多相似的感受,尤其在看到他的小说、他的文章中那些对生活细节的描述时,我时时都有同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同样患了绝症,或有类似经历的人,才能切身体会。但是,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完全专注投入地回忆。记得,您叫我写回忆录之类。我尝试过很多次,但每隔一段时间翻看,都受不了当时的作意和不自然。我总是无法完全放下自我,无法自然流淌,于是我总是无法继续,删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普鲁斯特为何能达到那种完全宁静的心灵境界,让他完全接受现实,完全不抱任何幻想,专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而我足足花了两年多,才感到心开始定下来。
这几个月,我才真正感受到您读书时体验到的幸福——我又吐了几次血,身体极度虚弱,这为我看“杂书”提供了理由。当然,我也知道自己的时间宝贵,应该尽量用所有时间去多做些事,因此看小说时有点浪费生命的罪恶感。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还有,那天见到您时,很多回忆突然浮现在眼前,为一去不返的美好过去感到失落是难免的,但沉睡的回忆一旦被唤醒,也激活了我那颗即将因疼痛而麻木的心。那几天,我看了平时不怎么看得进去的莎士比亚,意外的是,我竟然在他那优美浮夸的语言里得到了满足,就连与您告别时产生的那种隐隐的落寞感,似乎也消失了。我仿佛去了一趟十六世纪的威尼斯。
给我带来最大幸福感的“杂书”,是《战争与和平》,近来我每晚临睡前都看。对我来说,这次的阅读收获很大。比如,小说里讲到,安德烈死前的日子,他的妹妹来看望他,他觉得他与活人的世界相隔那么远,妹妹无法明白他的感受和想法。我真能体会那种感觉,我也常觉得自己和活人的世界距离越来越远。这并不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悲观,而是事实。除了您能明白我,能跟我感同身受外,这世上,还有谁会理解我?我虽然看起来活在和所有人一样的时空里,也吃饭、也睡觉,只是困难一些,疼痛一些,但事实上,每分每秒,我都处在和正常人不一样的世界中。
昨晚,我为自己算了一笔“生命帐”,今天反而坦然了,一度变得模糊的生活目的,以及被贪嗔痴慢妒遮蔽的心,又被重新擦亮了。我对自己的失落、小心眼感到可笑,同时又强烈地意识到,我还有时间,可以去好好地爱所有人,尤其是好好地爱我爱的人,也可以去发现生活中无所不在的美。这让我感到心情舒畅,而您的诗,更是让我心里升起了一种神圣、纯净的体验。
您这次去西部,我有种感觉您会离开很久,但只要能感觉到和您的心没有越离越远,我便觉得安心。我不想成为您的绳索和羁绊,却不得不总是告诉您不好的消息,或是说些千篇一律的字眼。那些字眼似乎已经和我连结成为一体,每当您问我怎么样时,它们便会自动冒出来……
但您请放心,在您回来前,我会加倍坚强和努力,不让您担心牵挂。这是我表达对您的爱的唯一方式了。
您的丫头
(2018年4月23日,星期一,雷阵雨转小到中雨)
(连载6——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